唢呐是我们豫东这一带很有名的乐器,一支唢呐和一支笙,一阳一阴,恰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合在一起便可演奏出各种基调的曲目,欢快如百鸟朝凤,悲伤如雪梅哭灵,让观众随着不同的曲子时喜时悲,完全沉浸到当时的氛围之中。
我们这里有许多唢呐艺人,三五人聚到一起,便可组成一个唢呐班,走村串户。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便会请他们前去演出,既能烘托气氛,而且请的班子越多,越显得主人家气派。这唢呐班不仅主人家请,有时候被邀请的亲朋也可以送。主人家办事,被邀请的亲朋不仅要备礼,有时还会请上一家唢呐班,吹吹打打送上门去,既是对主人家的尊重,也显得自己办事排场。由于这些艺人大多时候是给人家赶场,社会地位较低,所以总是会被人看不起。
唢呐王姓王,六十多岁了,是我们这一带最有名的唢呐艺人,打小就跟随父亲学艺,至今己吹奏大半个世纪。他的真名很少有人知道,大家都喊他唢呐王,一是因为他姓王,二是也有称赞的意思。唢呐王一生未娶,只有一个拣来的儿子,大家习惯叫他小唢呐。据说有一次唢呐王演出路上,在荒野里发现一名弃婴,就拣了回去,视为己出,打小就教他吹奏唢呐,父子二人相依相伴生活了半辈子。至于唢呐王为何一生未娶,有很多传言,流传最广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爱上了他,但遇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于是姑娘和唢呐王私奔了,并生下了一个男孩,就是小唢呐。后来姑娘还是被其家人找了回去,逼迫着远嫁他乡,从此再无音讯。但这些传言终归没有证实。
唢呐演奏在过去物资短缺的年代,也算得上是一门不错的营生,不用种不用收,走到哪里都能讨口饭吃。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一切都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个行当渐渐地不太为人看重了。如今社会上各种各样的演出团队很多,特別是还有人打着歌舞团的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年轻女孩,大跳艳舞,冲撞了这一行。
面对这一切,唢呐王丝毫不为所动。在他内心深处,这把唢呐不仅是他的营生,还牵系着他一生的追求和感情,是他的命。多少年,他把自己的故事深埋于心,任由别人去说。而小唢呐却坐不住了,有几次他和唢呐王商量,要唢呐王把积蓄拿出来,办一个歌舞团,也去挣大钱。但唢呐王就是不答应,气得小唢呐冲他大吼,你不是我亲爹,把你的那些钱都带到棺材里吧!并决计和唢呐王分开,自己带了几个人另起炉灶,依旧是演奏唢呐,但心里总有不甘。
这一天,南村的李伯过八十大寿,又派人来请唢呐王父子前去演出,让父子二人唱一出对台戏,并许下重彩,谁胜了,奖彩头十万元,当场兑现。
小唢呐闻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同时心里暗暗较劲,发誓这次一定要赢取比赛。原来,这李伯不知怎的,打从前年祝寿就为他们父子摆开擂台,让他们唱对台戏,每次都拿出重彩,前两年分别是三万、五万,今年一下子增加到十万,前两次的钱都被唢呐王赢走了。小唢呐对此是又疑惑又气恼,疑惑的是这李伯的行为实在费解,不知他哪来那么多钱,又为何专门为他父子摆开这个擂台,气恼的是自家父亲为何如此贪钱,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儿子。
然而疑惑归疑惑,气恼归气恼,这件事倒憋出小唢呐的一番雄心壮志来,暗地里每日刻苦练功,发誓一定要打败唢呐王,不知不觉里竟技艺大增,他所带的班子名气也越来越大,甚至有点盖过了唢呐王,收入也较以往多出了不少。所以,这一次他有信心打败父亲,把那十万元彩头赢回来。
比赛这天,父子二人依然是和从前一样,一上来就各不相让,各展其能。唢呐王一曲《大祭桩》,让台下的老头老太太直抹眼泪,小唢呐的一曲《抬花轿》,又赢来台下年轻男女的一片叫好。二人一曲接一曲,都不示弱。台下观众如两股潮水,一会儿流向东,一会儿流向西,掌声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二人从早上一直比赛到午后,太阳从刚升起时像一个大红盆,变成了让人不敢直视的万道光芒。唢呐王干脆甩下上衣,赤膊上阵。只见他头上青筋乱跳,活像一只剥了皮的青蛙。那边小唢呐也头上冒汗,活像刚揭开的蒸笼。
时间久了,唢呐王渐渐败下阵来。一则他年纪大了,体力不支,二则他会的曲子没有小唢呐多,最后不得不重复演奏一些曲子。眼看着观众一个个都到小唢呐的台子下,唢呐王突然吹奏出一个极高的声音,声震屋宇,随后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台上。
小唢呐见此,一把扔掉手中的唢呐,跑到唢呐王的台子上,紧紧地抱住了父亲。一阵混乱后,唢呐王被抬回家,当晚就咽了气。
第二天一大早,李伯就来了。当他把十万元交给小唢呐时,被小唢呐拒绝了。小唢呐说,您老走吧,正是您老摆下这个擂台,让我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我恨您!
岂料李伯沉吟了一阵,却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孩子呀,你有所不知,这个擂台是你爹让我摆的呀!这几年他看你不安心,私下里很着急,就和我商量,设下这个擂台,目的就是让你苦练技艺,别丢下这门艺术!这钱,本来就是你爹放到我这儿的,他不是不愿给你,他是想让你靠自己的本事赢回去!
小唢呐听到这些,如梦方醒,扑倒在唢呐王的尸体上,大叫一声,爹呀——泣不成声。
唢呐王出殡那天,附近的几百名唢呐艺人都赶来了。小唢呐身穿重孝,手捧唢呐走在前头,几百只唢呐一起吹响,声震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