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上午,放假回来的妈妈要带我去看望舅舅。我不愿意去,因为舅舅对我的学业有很高的期望,但我中考时却考出了那样的成绩。我不敢见他,我怕他的病容上又添失望。
十月十三日上午,同学递给我一张纸条,并且告诉我,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笑着接过纸条。当纸条被打开的第二秒钟,笑容便僵硬在我的脸上。纸条上写着我舅舅的死讯,母亲让我请假回家参加舅舅的葬礼。我没有哭,我告诉自己要镇定。收拾好东西,请假回家。坐上车的一刹那,我泪流满面,只因路上有一位行人的背影与舅舅很相似。我流着泪,往事不禁涌上了心头。
小时候,我经常住在外婆家。舅舅是法院侦查庭的庭长,但是无论他有多忙,都会回外婆家吃午饭。有一阵子,我刚学会下五子棋,便要舅舅陪我下棋,而且输的人要交一元钱。舅舅说他不会,我更要舅舅陪我下棋了。我心里的算盘打得“哗哗”响:你要是会下,我还不找你呢。舅舅拗不过我,就答应了。一连十几局,舅舅都不出意料地输了。我数着那十几元钱,乐得合不拢嘴。但舅舅终于摸出了一些门道,赢了一局,他向我伸出了手。我把钱牢牢握在手里,并把手揣进怀里,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舅舅不为所动,又向我伸了伸手。我再也忍不住了,搂住我的战利品号啕大哭,并在地上打滚。终于,舅舅妥协了。于是,下棋的规矩改了:舅舅输了,要给我一元钱,而我输了呢,则不给他钱。舅舅默默纵容我,允许我孩子般的无赖。
后来我入了学,与舅舅见面的机会少了。但每次去舅舅家,他都会拿出给我留着的饮料让我喝,走的时候再塞给我几瓶。舅妈常常笑我:喝不了兜着走。舅舅会给我讲历史故事、成语故事,教给我怎样写字,教给我做人的道理。他经常会让我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他说:小孩子的看法往往很独到,因为不受常规思维的束缚。
舅舅兄妹四人,他是兄长,但却不是外婆亲生的。这是母亲告诉我的。舅舅出生时,正赶上一九五八年大饥荒。他的亲生父母家里穷,舅舅又生了病,眼看不能存活于世。外婆心善,便收养了舅舅,请郎中给舅舅瞧了病,把舅舅放到身边悉心照顾。舅舅一天天长大,外婆供舅舅上完初中,便把他的亲生母亲找来,告诉了舅舅他的身世,要舅舅喊他亲生母亲“妈”。舅舅不肯,说:“她既然当初把我丢弃了,今日又何必来认我?”舅舅的母亲泪眼婆娑。舅舅一怒之下,去参了军。在军队里,舅舅考上了军官学校。参军九年从未回过家,只是写信寄到外婆家。后来,舅舅当上了团长,荣归故里,却仍不肯认他的亲生母亲。最终,他的母亲含恨而终。外婆又气又恼,问舅舅原因,舅舅说:“我宁愿负了她,也不能伤了你的心。”外婆与舅舅相拥而泣。
后来,舅舅结了婚,有了一个儿子。舅妈想留下肚里的第二胎,舅舅不同意。但他们的第二个儿子终究还是出生了,代价就是,舅舅的官职连降三级。这还不算,他们的小儿子被查出有智力障碍。小儿子渐渐长大,愈发的难管教,他乱跑,他偷,他抢,甚至在我幼年时,差点用枕头把我闷死。舅舅撑不住了,他的身体出了毛病。这一病,工作也丢了。他的眼神空洞了,他只能待在那间小房子里,哪儿也不能去。只有看向外面时,眼睛才恢复一丝神采。
最近一次,我去看望舅舅,他的耳朵聋了,眼睛也几近失明。他的病愈发严重了,全身水肿且发黑。知道是我来了,舅舅似乎精神好了一点,又给我讲历史故事、成语故事和做人的道理。只是我再也不能提出我的看法了,因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的思维到底还是被束缚了。外面还下着蒙蒙细雨,他却执意要站在外面,他说:“外面空气好。”他倚着门框,痴痴地望向远方。我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汽车的喇叭声,把我拉回了现实。回到家,已是下午。第二天一早,我赶去舅舅的家,小小的庭院里站满了人。舅舅躺在白色的床上,脸上蒙着白布。母亲颤抖着手掀开白布,我便看到舅舅熟悉的面孔,他似乎很安详,与在外婆葬礼上他木然又痛苦的面容不一样。我跪在他的旁侧啜泣,看到他的衣服上的纽扣,纽扣的图案是个天平。母亲说,这是他生前要求的。大哥哭得几乎晕厥过去,二哥面无表情,还是那么痴痴呆呆的,或许他还不明白,这世上最爱他的人,少了一个。
参加完舅舅的葬礼,我失魂落魄般地回到了学校。多日以来,心情始终不能平静。洒泪为文,心祭斯人。
舅舅, 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