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古老的村落,有围绕村子一圈的寨海子为证。我记事的时候,寨墙仍在,只是残缺不全,剩下村西短短的一段,正对着我家的门口,在每天的劳作之余,它成了我童年经常歇脚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段寨墙有多久的历史,但从中国一部蛮荒的历史来看,应该同村落的历史融为一体,他们是孪生兄弟。当村落形成时,寨墙就应该以不同的方式存在。在远古的洪荒时期,我们的先民首先防范的是洪水猛兽,后来是兵匪战乱。于是,他们筑房而居,但房子不足以保证他们的安全,他们又在房屋的周围再砌上院墙,这就是最初的家,当众多的家扎堆在一起,村落就形成了,他们完全被圈养在寨墙之内。
寨墙是温厚的,像一位母亲,把一个个家庭抱在温暖的怀里,而我的家就贴在离母亲心房最近的地方。当初,寨墙的外围包裹着一层青砖,层层叠叠,如果遇到连绵阴雨,上面生满厚厚的青苔,便有无数的蜗牛从砖缝儿里爬出来,它们像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农村庙会一样,挤挤挨挨,挥挥洒洒,留下一道道璀璨的生命蠕动的痕迹。一条羊肠小道从寨墙的最缓处升起,随着寨墙蜿蜒曲折,一直上升到寨墙的最高处。在这里,往往会有一株树从砖缝里钻出来,把势临风,长成生命的高度,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登高望远,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寨墙里的春天,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春意盎然。阳光暖暖地照下来,杨与柳都爆出青青的嫩芽,在风中袅袅娜娜地摇摆。如果风再大一些,我们一群孩子便利用难得的清闲,聚集在寨墙上放风筝。童年是风筝飘飞的季节,可我的童年却没有风筝,我家的生活较苦,母亲多病,姊妹较多,仅靠父亲一个人忙活。我没有钱买风筝,但我还是乐此不疲地爬上寨墙,看着小伙伴儿们将风筝放飞,望着他们将手中的线一点儿一点儿地放长,望着风筝渐渐飞向遥远的天际,变成一个个小黑点,阳光落进风里,四周洋溢着欢声和笑语,我的心里便也盛满了这欢声和笑语。
寨墙上有一棵树,那是一棵洋槐,生长在寨墙的缓坡处,胳膊般粗细,枝繁叶茂,像顽皮的孩子打一把伞,可有一年的风雨太大了,竟然打歪了它的身子骨,从此,它再也没有直起腰身,竟这样斜生在了缓坡上。但我还是很喜欢它,它也喜欢我,我们心心相通,我们成了要好的伙伴。那些年,父母都很忙,他们忙着种地,忙着做生意,繁重的家务便落在了我的身上,做饭、洗衣服、洒扫庭院、照看妹妹。当我累了时,我就会来到这棵树旁,虽然不说一句话,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那个时候,我的心里便滋生了一种感动,为它,为自己,为我们的生命。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古老的乡村,蜿蜒曲折的寨墙是我们生命的最好见证,虽然我们稚嫩的双肩担不起生活的风雨之重,但我们毕竟承载过。当槐花挂满枝头,当微风吹过,香气溢满寨墙环绕的小村,我们才体会到生命的意义。
寨墙伴我度过一春一夏的绿色,到秋天,最早向我挥手告别的便是那几棵生长在寨墙上的树。秋风乍起,金色的树叶如上下翻飞的蝴蝶,飞进我家的院子,飘上屋顶,落在我的发间,划过我的眼眸,停在我的肩上,也住进了我的心。我常常站在铺满落叶的寨墙下凝视,我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告别方式,缠绵也好,凄切也罢,都是我们生命中的轮回,在享尽季节属于我们的荣华富贵之后,一切都会返璞归真。
这是一段古老的寨墙,是我童年流连忘返的地方。它一天一天地变得苍老,变得不堪重负,甚至不堪一击。村民从它的身上剥下青砖,用来建房,打院,铺路垫坑,垒牛屋砌羊圈,帮了村子不少忙,而它最终也变成了一堆黄土,直至消失在村民的视野里,但它却给了一个孩子在最困苦的岁月里最饱满的童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