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上)

　　■邹文生

　　我在《2014金秋雅集·序》中写道：“我们伟大的祖国，是诗的国度，词的故乡，曲的沃土。《诗经》、《楚辞》、两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以及明、清及近代的优秀诗词，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我国古代文明的丰硕成果，代表了我国古代韵文的最高水平。尤其是唐诗、宋词和元曲，三者共同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景观。唐诗、宋词和元曲，它如此深刻地与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精神追求和心理慰藉纠结在一起，以至于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它早已成为一种美轮美奂的创世神话，成为一种超越时空的精神家园，成为一种不可企及的艺术典范。”（见《长歌短调唱金秋》）

　　令人遗憾的是，我们这个有着千年辉煌的“诗的国度”，在二十世纪末竟然面临着诗歌遭遇“边缘文体”的尴尬。可喜的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随着中国诗歌的多元化发展和繁荣，尤其是越来越多的“草根诗人”不断涌现，于是引来了诗歌界乃至整个文化界的关注。最近几年，中国诗歌借助于自媒体平台，一步步地走进了老百姓的文化生活，中国诗坛开始悄然转身，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大众的诗”。

　　2015年2月9日，一场名为“草根诗人现象与诗歌新生态的研讨会”在中国作家协会举行。这是以余秀华为代表的“草根诗人”群体走红后，中国诗歌评论界的第一次集体发声。诗歌评论家认为，与前些年的“梨花体”、“乌青体”、“周啸天鲁奖争议”等诗歌事件相比，这次的“余秀华现象”是我国诗歌界在喧嚣中难得的一次正面声音，也是对当今中国诗坛固有格局的挑战。

　　是啊，赤县神州自古文盛武昌。三千多年来，闻名遐迩的优秀诗人层出不穷，生活在乡闾之间的平民百姓中，更是不乏舞文弄墨的“草根诗人”。这些草根诗人，他们或许没有高深的理论，或许没有锦绣的辞章，但他们对于中国传统诗词的痴迷，对于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的追求，是令人点赞和向往的。

　　何以为证？

　　我们先赏读一首名为《长歌行》的乐府民歌吧。诗曰：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注释]

　　01.长歌行：汉乐府曲调名。02.葵：冬葵，我国古代重要蔬菜之一，可入药。03.晞：天亮，引申为阳光照耀。04.阳春：温暖的春天。05.布：布施，给予。06.德泽：恩惠。07.秋节：秋季。08.焜黄：形容草木凋落枯黄的样子。09.华：同“花”。10.衰：为了押韵，这里可按古音读作“cuī”。11.徒：白白地。12.百川：河流。

　　[译文]

　　早晨， 园中有碧绿的葵菜，晶莹的朝露等待在阳光下晒干。

　　春天把幸福的希望洒满了大地，所有生物因此都呈现出一派繁荣生机。

　　常常担心肃杀的秋天来到，花和叶都变黄衰败了。

　　千万条大河奔腾着向东流入大海，什么时候才能再向西流回来呢？

　　如果年轻力壮的时候不知道发愤图强，到了老年头发花白，一事无成，悲伤也没用了。

　　[赏析]

　　此诗选自汉乐府。“长歌行”是指“长声歌咏”为曲调的自由式歌行体。“长歌”：长声歌咏，也指写诗。“行（xíng）”：古代歌曲的一种体裁，即“歌行体”的简称。每首诗的字数和句子的长度不受限制。

　　《长歌行》选自《乐府诗集》卷三十，属“相和歌辞”中的“平调曲”。《乐府解题》云：这首古辞“言芳华不久，当努力为乐，无至老大乃伤悲也”。这里将“努力”句理解为“努力为乐”，显然是一种曲解。汉代的五言古诗，许多是慨叹年命短促、鼓吹及时行乐的。《长歌行》是一首咏叹人生的歌，从整体构思上看，其情感基调是积极向上的。诗人的意思是：时节变换得很快，光阴一去不返，因而劝告人们要珍惜青春年华，发奋努力，使自己有所作为。从写法上看，本诗咏叹人生而从园中的“冬葵”起调，这在写法上被称作“托物起兴”，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园中的冬葵在春天的早晨亭亭玉立，青青的叶片上滚动着露珠，在朝阳下闪着亮光，像一位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年。诗人由园中冬葵的蓬勃生长推而广之，写到整个自然界，由于有春天的阳光、雨露，万物都在闪耀着生命的光辉，到处都是生机盎然、欣欣向荣的景象。开头四句，字面上是对春天的礼赞，实际上是借物比人，是对人生最宝贵的东西“青春”的赞歌。人生充满青春活力的时代，正如一年四季中的春天一样美好。由此可知，本诗在写法上同时兼有比喻的意义，即所谓的“兴而比”。

　　自然界的时序不停交换，转眼春去秋来，园中的冬葵以及万物经历了春生和夏长，到了秋天，它们成熟了，昔日熠熠生辉的叶子变得焦黄枯萎，渐渐丧失了活力。人生也是如此，由青春勃发而长大，而老死，也要经历一个新陈代谢的过程，这是一个不可移易的自然法则。诗人用“常恐秋节至”表达对“青春”稍纵即逝的珍惜，其中一个“恐”字，表现出人们对自然法则的无能为力，青春凋谢的不可避免。接着，诗人又从时序的更替联想到宇宙的无尽时间和无垠空间，时光像东逝的江河，一去不复返。由时间尺度来衡量个人的生命，也是老死以后不能复生。在这永恒的自然面前，人生岂不就像叶上的朝露，一见太阳就被晒干了吗？岂不就像青青葵叶，一遇秋风就枯黄凋谢了吗？本诗由对于宇宙的探寻而转入对人生价值的思考，终于推出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一振聋发聩的结论而结束了全诗。这个推理的过程，字面上没有写出来，但读者可循着诗人思维的轨迹，用自己的人生体验来经行补足。这就是：自然界的万物有一个春华秋实的过程，人生也有一个少年努力、老有所成的过程。自然界的万物只要有阳光雨露，秋天自能结实。人却不同，没有自身努力是不能成功的。万物经秋变衰，但却实现了生命的价值，因而是不足伤悲的；人则不然，因“少壮不努力”就会老无所成，这岂不等于空走世间一趟？调动读者的思考，无疑比代替读者思考更高明。正由于此，这首《长歌行》避免了容易引人生厌的人生说教，使最后的警句显得浑厚有力，深沉含蓄。它如洪钟长鸣一般，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的心。句末中的“徒”字意味深长：一是说老大无成，人生等于虚度了；二是说老年时才醒悟则将于事无补，徒叹奈何，其立意在强调必须及时努力。

　　赏读《长歌行》这首诗，人们会很自然地联想到著名前苏联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那段关于人的生命应该如何度过的名言：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人的一生，是应当像保尔那样去度过，将自己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奉献给人世间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任何国家，任何时代，引导青少年趁少壮年华及时努力，千万不要虚度光阴，这种人生态度无疑都是积极向上的。这首《长歌行》不同于汉代其他的文人诗，一味地哀叹人生的短促，鼓吹及时行乐。所以我认为，《长歌行》是一首唱反调的诗，是一首难能可贵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