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经染红东边树林里栖息的鸟儿,农人归来的脚步也踏响了乡村的守候,于是站在河坡上的我便与村子里袅袅升起的炊烟相望,隔着一条清清的小河,回家的心情,在轻柔的晚风里格外急迫。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岁月也像隔着一条河,所有的过往都像缓缓而流的河水,不曾带一点声响,消失在田野的尽头,消失在归来的路上。
那时的村庄,是极为简陋的。两三间房,一堵围墙圈在一起就是一个家;七八个院落,十来棵树间杂在一起就是一座村落。浑黄的土墙,灰灰的屋草,遮住风雨,却遮不住贫穷。现在想来,黄昏独自行走在故乡的田野上,并没有夕阳西下的美感,也没有倦鸟归林的喜悦,隔着一条河,只看到一垛麦秸,两三个石磙,或者一片光溜溜的麦场,和晚风吹来时的孤独和荒凉。
麦秸再也没有滚滚麦浪中的丰盈,或者,在经历了农人的碾压之后褪尽了最初的热情。落日的余晖将它镀红,溶溶的月光把它染成霜一样的颜色。它默默地守候着故乡的质朴,和最后的一缕麦香。一根根麦秸堆积在田野里,堆积成童话里房子的模样。曾经在无数个黄昏,我看到无数的麻雀飘落在麦垛里,看它们细细地在麦垛里做窝,看它们扇动着翅膀,在窝里也煽动着风情;看它们细细的腿攀附着细细的麦秸,看它们的温馨在田野里荡漾。看得久了,对这个偷粮食的贼也不再怨恨。温馨可以消弭仇恨,时间可以淡忘隔膜,即使是异类,我们也可以在同一个麦垛里寻找同一个梦想。
躺在麦场上的石磙已经被晚风浸染得冰凉,一粒粒农人遗忘的麦子萌发出青青的嫩苗,在那绯红的光影里,看得到丰收的田野,却看不到努力的方向,就像多年以后的我,看得见曾经的黄昏,却已记不清故乡曾经的模样。麦垛里的麻雀叽叽喳喳,透过无数个小洞似的鸟窝,和四处飞扬的麦秸一起散开,于是,岑寂的田野也生动鲜活起来,星星爬满夜空,萤火虫在风中舞动,一向矜持的虫儿也在茫茫的夜色里放声歌唱。
其实,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有着落日黄昏的田野也并不全是如此淡定,还有着让我流连的温情。小河里的睡莲上,青蛙们吵闹着每一片绿叶,缓缓而归的牛羊浅吟低唱,偶尔间杂一声呼儿唤女的温柔,晚归农人的小调里带着一种饥饿的质感在田野里沙哑,这些和谐的音符,夕阳融化不了,晚霞也撕扯不住。于是田野就容纳了所有的人间烟火,秋禾也散发着尘世间的暖意。站在河坡上,那张眺望的面孔也柔和起来,眼里荡漾起最朴素的热烈。
当夕阳送走最初的眷恋,当尘世间的小小麦垛化作远处的一粒尘埃,有时我依然会登上城市的高楼,眺望远处的故乡,梦中的田野,那些模糊的树影在黄昏里摇曳,那些像飘带一样的河流也有了艳丽的色彩,那些像雪一样白的羊群在夜色里格外分明,而我的心也有了千种风情,万般愁绪,随着袅袅的炊烟上升,一直上升到无可皈依的天空。
依然会眷恋故乡的田野,虽无雕栏玉砌,却是一样的古朴,充满着欢声笑语,不会有寂寞,不会有高楼遮挡天空。野花开满四野,小草生长于田沟河畔,所有这些卑微虽然不能改变我们的困窘,不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丝毫的改变,但我依然愿意时时行走在故乡的田野上,从它们的柔和里寻找温馨,从它们的平淡里寻找从容,从它们的宁静里寻找自己精神上的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