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胜日本
四、山雨欲来
日本政府的盛情款待,果然征服了金玉均等激进开化派人士。“时日本政府方注意朝鲜,视为独立国,待公使颇殷勤。余察知其实心实事,仍与朴君议,遂倾意依赖于日本。”①日本外相井上馨觉察到激进开化派急于追求朝鲜独立的心理后,更是以此为噱头,拉拢、蛊惑金玉均等人。“时日本加酒草之税,锐意为扩张海陆军。一日余访外务卿,语次,井上言:‘今我国扩张军势,非独为我国固本而已,为贵国独立一事,亦有所注意’云。概日本政府之趋向如是。”②
激进开化派虽然踌躇满志,立志改革报国,但改革事业进行的并不顺利。朴泳孝系先王哲宗的驸马,成功出使日本后,被高宗任命为汉城府判尹。朴泳孝只是在汉城推进了部分开化改革措施,就激起守旧派的强烈反对,三个月后被免除职务。
金玉均(1851年~1894年)字伯温,号古愚、古筠,激进开化派的著名领袖,出生于忠清道牙山郡一个没落的两班贵族家庭,22岁应文科举试,状元及第。早年结识刘大致、朴珪寿后,接受开化思想,并在与守旧派“卫正斥邪论”的斗争中,使开化思想理论逐渐丰富、升华与完善。
金玉均为解决朝鲜财政危机,建议高宗向日本借款,遭到诸闵和德国人穆麟德的联合反对。穆麟德遂在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面前贬损金玉均等人,以至于日本外务卿井上等也认为“金玉均、朴泳孝辈为轻躁浮薄,无以议事”③,拒绝了金玉均的借款请求,使金玉均的日本之行空手而归。金玉均与权臣闵泳翊的关系亦日渐恶化。“时闵泳翊出使米国(美国),转游欧洲而归国,意颇恣横,屡有建发者。其中余有赞成者,亦有驳辩。闵遂有反对余之意。亦深避其锋,不与之争焉。”④随着激进开化派与诸闵及守旧派的矛盾日趋激化,金玉均等人渐生以政变方式彻底铲除和消灭守旧派的念头。
袁世凯敏锐地觉察到双方矛盾日趋激化,已达到不可调和的程度,随时都有决裂的危险,朝鲜政局也因此面临着重大危机,他立即密禀李鸿章。现将袁世凯密禀全文摘录如下:“朝鲜君臣为日人播弄,执迷不悟,每浸润于王,王亦深被其惑,欲离中国,更思他图。探其本源,由法人有事,料中国兵力难分,不惟不能加兵朝鲜,更不能启衅俄人。乘此时机,引强邻自卫,即可称雄自主,并驾齐驱,不受制中国,并不俯首他人。此等意见,举国之有权势者,半皆如是。独金允植、尹泰骏、闵泳翊意见稍歧,大拂王意,王浸疏远。似此情形,窃虑三数年后形迹必彰。朝鲜屏藩中国,实为门户关键,他族逼处,殊堪隐忧。该国王执拗任性,日事嬉游,见异思迁,朝令夕改。近时受人愚弄,似已深信不疑,如不设法杜其鹜外之心,异日之患实非浅鲜。卑职谬膺重任,日思维系,不避艰险,竭力图维。初犹譬喻可悟,自中法兵端既开,人心渐歧,举止渐异。虽百计诱导,似格格不入。日夕焦灼,寝食俱废。大局所关,不敢壅于宪听。近闻福州、台湾同时告警,东洋讹传最多,韩人不久必又有新闻。鬼蜮之谋,益难设想。外署虽与日人不睦,而王之左右咸用其谋,不知伊于胡底也。竹添进一带兵换防,八九日内必到,薛斐尔已在东洋,闻将偕至。嗣有所闻,再当密禀。”⑤
这封不长的密信表现出年轻的袁世凯对朝鲜局势由来已久的深度关注和深切忧虑。前面说过,壬午兵变后,北洋官署开始对朝鲜实行积极的外交管束,除驻朝庆军外,又先后派出三批官员赴朝,在外交、政治、经济(主要是税收)等方面帮助朝鲜。然政变在即,只有最年轻的袁世凯察觉到了朝鲜潜在的巨大危机并及时密报李鸿章,这绝非是偶然的。除国王李熙、闵妃对袁世凯印象深刻、颇为依赖之外,袁世凯在朝鲜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交结朝臣、培养耳目、广集信息之中,所以他在朝鲜的朝野里朋友很多,甚至很多位高权重。袁世凯与金允值在赴朝的军舰上相识,并由此结下终身的忘年之谊。朝鲜的六曹判书,官职相当于大清的六部尚书,参判则同于各部侍郎,其中判书闵台镐、闵泳穆、韩圭稷、赵宁夏,参判李祖渊、尹泰骏等都与袁世凯过往甚密,所以政变中此六人被杀以后,袁世凯在写给叔叔袁保龄的信中哀叹:“此六人俱侄熟人,而尹泰骏交最深,一时俱杀,侄羽翼孤矣。”⑥其实,还有一串长长的名单,金允植、鱼允中、金弘集、金昌熙不一而足,正是这些“羽翼”,令袁世凯在朝鲜耳聪目明,尽占先机。
袁世凯的密信送出时间是光绪十年九月初九,当为1884年10月下旬,即甲申政变一个多月前。袁世凯预计激进开化派要形成气候还需要三年时间,这显然是错误的,但他把竹添进一带兵到朝鲜换防看做是一个危险信号,无疑是明智的和有前瞻性的。同时,袁世凯对美国公使“薛斐尔已在东洋,闻将偕至”,表现出极高的敏感和担忧,说明他已经风闻美国公使亦参与了激进开化派的阴谋,这不能不说是袁世凯的过人之处,只是他得到的消息和对形势的估判还是太保守、太乐观了。根据金玉均《甲申日记》的记载,美、英、法等国外交官都事前知道激进开化派的政变阴谋,并参与其中。
李鸿章接到袁世凯的密禀,非常重视,亦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他亦坚信:危机虽出现在朝鲜,祸根却在越南的亚热带丛林中,所以,他更坚决地认为应及早和法国平息战事。有人因此把这封密禀说成李鸿章向法国侵略者屈膝妥协的引路标,认为“这成为他(李鸿章)向法国侵略者屈膝妥协的借口”⑦。中法战争,中国痛失好局是事实,但这封密信起了多大作用,没有其他史实佐证,不应妄议。接到密信当天,李鸿章确向总理衙门致函建议中法休战,也确实将袁世凯的密信一并呈上。李鸿章说:“若法兵早解,我军不再挫损,可冀潜消隐患。否则,事势变迁所极,真有不堪设想者。环顾大局,实增惴虑。除饬袁丞与该营将领,不动声色,坚守镇静,并随时侦探情形详细密报外,合将原禀抄呈察览。”⑧
金玉均的《甲申日记》,从1884年10月30日开始至12月6日,对甲申政变的酝酿、准备、发动的全过程,几乎每天都有较为详细的记述,是难得的第一手史料。日记为什么要从10月30日开始写,因为这一天“竹添公使自仁川入京城”,朝鲜激进开化派的政变预谋因为竹添的回任开始挂挡提速,像一部冲下陡坡的战车,再也没有可能停滞下来。
竹添回任汉城的第一天,就对礼节性到访的亲清派官员金弘集、金允植大肆讽刺挖苦,“因对金弘集言:‘吾闻贵国外衙门内,亦为清国奴隶数人,吾耻之同周旋。’又对金允植言:‘君素能汉学,又深有附清之意,何不入仕于清国?’”第二天在朝鲜外署衙门,竹添严厉呵斥参判尹泰骏,尹泰骏愤而欲辞。11月3日,竹添在日本公使馆举办宴会庆祝天皇诞辰,即天长节,陈树棠和驻朝各国使节应邀出席。日本公使馆官员浅山显藏用朝鲜语致祝酒词,侮辱性地将清政府及其代表陈树棠比喻为“无骨海参”。竹添等日本官员之所以在朝鲜如此张狂,不过是想表现他们与大清国为敌的态度和决心,以便在精神上取悦亲日派。
其次,竹添通过暗示日本政府要与清军开战,公开为亲日派撑腰打气,诱导改革派痛下决心,拼死一搏。竹添到汉城的第二天,即通过井上角五郎给金玉均捎话,“夜,井上来言:‘今日竹添、岛村与我同座,公使言:此度我政府攻击支那之计已决。’”“十一月一日。锦陵尉见竹添,(竹添)扬言:‘清国将亡。为贵国有志于改革之士,不可失机。’”“十一月四日。午后二时,竹添来外务衙门,以贸易章程均沾一事谈判。讲判了,又以天下大势,及今清国困难之状,如财政之窘、兵卒之无规则、政府之无政略等事,痛论一遍而归。自此日清将交兵之说盛行于世。”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好日本,英国领事阿斯敦就是一个冷眼静心的清醒者。“余对阿斯敦问:‘昨夜日本公使设宴集时举动,公以为如何?’阿斯敦笑曰:‘无骨之海参,欲食之耶?’余亦笑曰:‘现竹添所为,大异前日,以此观之,日本将欲与清构衅者耶?’阿斯敦曰:‘不然。今日本海陆之兵,虽似精于清国,财政甚困。且与清从事,与日本无益。以吾观之,竹添似欲示强于朝鲜人也。’”除阿斯敦之外,还有一个人在暗中冷眼静观他们的动向,他像无骨之尺蠖,随时准备冲出去给敌人致命一击。“十一月八日。夜。召集李寅钟诸君会饮于吾之密室。李寅钟前后探侦一边(暗指清军及事大党)之所为所谋。闻清将袁世凯自数日前秘密下令军中,夜不解带卸履,团束兵士,一如战时。”不只是这些,袁世凯还和吴兆有联名密报李鸿章:“倭使竹添进一复至,带兵百余换防,似有意欺凌华人。朝鲜内署密告:日本缮卒治兵,决意约俄人觅衅于华人。”
竹添的第三招是,密见国王,引诱拉拢。“十一月二日。午前十时,上接见竹添公使。竹添进献村田铳,并外务卿所献者合十六柄…竹添密对时,以‘前年偿金四十五万費还纳,此我皇上特为贵国养兵之費,以为独立之资,决不用之于他費。’继论方今天下大势,又言清、佛(指法国)之战,清将颠仆之势。又言大院君被拘,于理不当。又言朝鲜内政不可不改整,而从欧、米(指美国)之法,速图独立,日本之所望。移时而退。”
一时间,汉城上空山雨欲来,阴云密布。(未完待续)
注:
①《甲申日记》金玉均著,摘自《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卷一》王芸生编著,第229页
②同上,第230页
③、④同上,第231页。文中引用,未注释者,均出自《甲申日记》
⑤《袁世凯全集》第一卷,第32页
⑥同上,第34页
⑦《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卷一》王芸生编著,第215页
⑧《致总理衙门·论朝鲜》李鸿章著,《李鸿章全集》第三十三卷·信函、安徽出版集团、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第417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