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险峰
二、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乌台案发,道出陈州
元丰二年(1079年)三月,春寒料峭,苏轼调任湖州:
徙知湖州,上表以谢。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诗托讽,庶有补于国。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语,并媒薛所为诗以为讪谤,逮赴台狱,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神宗独怜之,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宋史·苏轼传》)
依官员赴任惯例,苏轼作《湖州谢上表》,先叙为臣过去政绩乏陈可言,再叙皇恩浩荡,感恩美差相赐。添堵之处,是表后“一肚皮不入时宜”之句:
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句中苏轼以“其”自称,以自身同“新进”相对,表白自己不“生事”,暗讥“新进”人物“生事”,公然表示不合作的态度。
北宋一朝,苏轼声名赫赫。其旷怡洒脱,与人谈诗论画、品茶饮酒,情趣高雅。其内穿和尚衲衣,外套长袍,头戴筒高沿短高帽,彰显淳朴自然的学士之美。一时间,上至王公贵人、下至黎民百姓,群皆效仿。北宋文学家李廌《师友谈记》记载:“士大夫近年仿东坡筒高沿短帽,名曰子瞻样。”南宋文学家洪迈也在《夷坚志》中记述:“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然而,“道大不容,才高为累。”(李廌祭文之语)苏轼《湖州谢上表》引起了“新进”人物,尤其是以变法自居的御史台大臣们的嫉恨。六月,监察御史据此首先发难,摘引“新进”“生事”等词语上奏,诬称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弹劾苏轼,称其《湖州谢上表》中暗藏讥语刺政。
随后,监察御史里行从时人编辑的《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中,抓住文中只言片语,断章取义,罗织罪名,上纲上线,上札子弹劾苏轼。御史中丞也乘机历数苏轼的罪行,声称必须因其无礼于朝廷而斩首。
苏轼文笔超群,少年成名天下知,与其父苏洵、弟苏辙合称“三苏”。其游目骋怀,口吐锦绣诗章,若任由其诗词在社会上广泛传播将对新政的推行极为不利。“聚蚊成雷,积羽沉舟,寡不胜众也。”一时间,三人成虎,朝堂之上一片倒苏之声。素喜苏轼之才的神宗,无奈从其臣请,予以默许。旋即,苏轼于七月二十八日被逮捕、八月十八日投进御史台的监牢、八月二十日被正式提讯。
苏轼被关在京师乌台。因该案件先由监察御史告发,后在御史台狱受审,史称“乌台诗案”。所谓乌台,即御史台,因官署内遍植柏树,又称柏台;因柏树上常有乌鸦栖息筑巢,乃称乌台。狱牢中,审讯者常对苏轼通宵审问,无比凄惨。恰是时,囚犯苏子容亦关在乌台,其曾任开封府尹,因垢言于御史台而下狱,狱中赋诗十四首,序言中说:“子瞻先已解系。予昼居三院东阁,而子瞻在知杂南庑,才隔一垣。”苏子容诗中有“遥怜北户吴兴守,垢辱通宵不忍闻”句。吴兴即是湖州。一次又一次的提审,乌鹊惊起,凄厉声声。苏轼《狱中寄子由》称之“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下狱生死未卜,苏轼更是一日数惊。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
苏子瞻元丰间赴诏狱,与其长子迈俱行。与之期,送食惟菜与肉,有不测,则撤二物而送以鱼,使伺外间以为候。迈谨守逾月,忽粮尽出谋于陈留,委其一亲戚代送,而忘其约,亲戚偶得鱼鲊送之,不兼他物。子瞻大骇,知不免。
巨大的精神压力下,苏轼惶惶不可终日,自忖时日无多,无望之际,写下绝命书:
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
其一:
圣主如天万物春,
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
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
更结来生未了因。
其二:
柏台霜气夜凄凄,
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
魂飞汤火命如鸡。
额中犀角真吾子,
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
桐乡知葬浙江西。
诗中凝系的手足之情,情感沉蕴,更是撼动人心。“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诗句,道出了苏轼、苏辙兄弟蜿蜒绵亘的兄弟情怀。苏轼几度宦海沉浮,弟弟苏辙则似一座静谧的大山,始终伫立其后,为其养家带口,时常还“夜雨对床”,给予精神慰藉。苏轼第一次为官,赴任凤翔,苏辙送至郑州,难遣手足之情,写诗寄轼,苏轼回诗《和子由渑池怀旧》,雪泥鸿爪,鸿飞东西,他对世界充满了善意,却独独无法理解自己何以遭受如此厄运。苏轼何罪?苏辙说:“惟是赋性愚直,好谈古今得失,前后上章论事,其言不一”罢了,“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苏辙《为兄下狱上书》)为弟至情,乃止于此!
苏轼下狱,御史台大臣急欲置苏轼于死地而后快,而神宗一时举棋不定,因太祖早有誓约,除叛逆谋反罪外,一概不杀大臣。尽管此时落井下石、欲夺其命的人不少,可是为其脱罪的更是大有人在,这其中最为有力且最为时人困惑的当属闲居金陵的王安石,其上札子呈神宗曰:“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最为时人困惑”指在政治关系上,苏轼最初反对王安石变科举,继而反对王安石变法,因而被一贬再贬。而苏轼在被贬之后,不仅毫无悔意,而且写出了更多的政治诗来讽刺新政、抨击新政。此时,在苏轼性命攸关之际,王安石不仅不去计较,反而却用“最为有力”之法呈札直抵神宗,进而影响神宗,这背后折射的不仅是君子之争,更是苏、王之间人品修养的互相钦慕。从苏轼、王安石后来在金陵的期遇中可窥一斑:“尽论古昔文字。”王安石慨叹苏轼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而苏轼亦说:“王氏之文未必不佳。”王安石读苏轼诗句“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则抚几而叹:“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一句。”苏轼读王安石的《金陵怀古》词也极口称颂:“此老乃野狐精也。”
元丰二年(1079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圣谕下发,苏轼贬为“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不得佥书公事”。
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在旧历年的年底,苏轼被释出狱,屈指算来,他在牢狱中度过了一百三十天。走出牢门,冷风徐来,空气清爽,鸟鹊叽喳,行人匆匆,苏轼此时却似凤凰涅槃一般,诗如泉涌,想起此前写下的绝命诗,当晚又“复用韵”再下两首。
其一:
百日归期恰及春,
余年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
走马联翩鹊啅人。
却对酒杯浑是梦,
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
窃禄从来岂有因。
其二:
平生文字为吾累,
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
城东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
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
为余投檄向江西。
刚出牢狱,苏轼又吟诗,笔如神助,实在是豪气未尽。而苏轼在写完这两首诗后,则掷笔而笑:我真是不可救药!
汴京的旧历年十二月二十八已进入辞旧迎新的喜庆之中,家家户户都在忙于打扫房屋、贴门神、置办年货,出门在外的游子也从他乡归来,和亲人围坐在一起包饺子、话新春。春天要来了,一切都是新的。但是,这一切,都不属于苏轼,他只能一身鲜血、遍体鳞伤地走出黑暗了……
元丰三年(1080年),在正月初一新年的爆竹声中,苏轼一路风尘,携长子苏迈出走京城,经陈州前往贬谪地黄州。风萧萧兮汴水寒,茫茫贬谪路,踉跄古道间,在正月初四的新春祝福声中苏轼来到陈州。陈州,一个曾经给他留下诸多美好的地方,再次给了他稍事喘息的机会:祭奠一年前安葬于此的兄长文与可。
“轼,同之从表弟也。”(《宋史·文同传》)文同,字与可,四川梓潼县人,擅长画竹,苏轼一生中最为亲密的友朋之一。
苏轼爱竹,更爱有着竹子一样气节的君子,文与可是其中翘楚。翠竹青青,劲美风雅。苏轼自幼就生活在竹的声涛里:“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苏轼《答任师中、家汗公》)早年,苏轼出三峡途中,伫立舟头,一位老艄公曾向其讲述神女祠的故事:神女祠前有一种特别的竹子,竹枝柔软低垂,竟直垂地面,仿佛向神俯首膜拜一样。有风吹拂,竹枝摆动,使神坛随时保持清洁,犹如神女的仆人一般。苏轼听了,颇为心动。此后,每移居一处,苏轼总要择竹为邻,美其名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苏轼《于潜僧绿筠轩》)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苏轼任凤翔府节度判官,初次和文与可见面:“我官于岐,实始识君。甚口秀眉,忠信而文。志气方刚,谈词如云。”(苏轼《黄州再祭文与可文》)自此之后,二人相知相契,惺惺相惜,苏轼先后写有《跋文与可墨竹》《跋文与可草书》《玉堂砚铭(并徐)》等与文与可相交的诗文。其在《题赵矶屏风与可竹》中写道:“与可所至,诗在口,竹在手。来京师不及岁,请郡还乡,而诗与竹皆西矣。一日不见,使人思之。”(《文集》卷七十)“文与可每为人写竹竟,辄嘱曰‘无令着语,俟苏翰林来’”(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文与可亦有《和子平悼马》《中秋夜试院寄子平》《同苏秘丞子平登延晖故亭》等与苏轼相寄。诗题中的“子平”即指苏轼。在《往年寄子平》诗中,文与可对当年与苏轼在京师相会的情景多有描述:“日日访子”“大笑”“夜夜放去常三更”“清欢居此仅数月”“虽然对坐两寂寞”“每思此乐一绝后,更不逢人如夜行”。
美在交欢,痛在心间。苏轼入仕,既要问事,又要做诗,两者都为其种下了祸根。苏轼在熙宁年间逃脱朝臣构害之后,外任杭州通判。一到杭州,苏轼就收到文与可寄来的一首诗,诗中告诫他“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题诗。”殷切之情,溢于言表。《宋史》记载:
(文与可)元丰初,知湖州。明年,至陈州宛丘驿,忽留不行,沐浴衣冠,正坐而卒。
时为权职徐州的苏轼闻之,悲伤欲绝,“气噎悒而填胸,泪疾下而淋衣”,接连三日,“夜不眠而坐喟,梦相从而惊觉,满茵席之濡泪”,和泪写下了《祭文与可文》。辞情真实,语语皆自肺腑中汩汩而出。
苏轼如今路过陈州,因是谪官,不宜久住,祭日之礼便先期举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慎终追远,苏轼涕泗横流。其间,文与可之子文逸民呈览其父遗墨草书飞白。飞白亦称飞白体,即草篆,为东汉书法家蔡邕所创。其笔画中间夹杂着丝丝点点的白痕,似枯笔所过,笔画两段高举如飞,故称之飞白。文与可飞白体,其间凸显其诗文造诣,兼擅行、草、篆、隶之体,为集大成者。睹物伤神,苏轼身心俱碎,泪作《文与可飞白赞》:
呜呼哀哉!与可岂其多好好奇也欤,抑其不试故艺也?始予见其诗与文,又得见其行、草、篆、隶也,以为止此矣。既没一年,而复见其飞白,美哉多乎!其尽万物之态也,霏霏乎其若轻云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长风之卷旆也,猗猗乎其若游丝之萦柳絮,袅袅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带也,离离乎其远而相属,缩缩乎其近而不隘也。其工至于如此,而余乃今知之。则余之知与可者,固无几;而其所不知者,盖不可胜计也。呜呼哀哉!
哀期中,风尘仆仆,昼不间歇,弟弟苏辙自南郡栖栖遑遑而来:
诣黄,道出陈州,子由自南郡来陈相见。是会也,不啻再生,悲喜交集。(袁中道《次苏子瞻先后事》)
苏轼被投入牢狱,苏辙一直在南都奉养兄嫂和侄子苏怠、苏过等数十家口,薪微僧多,早已陷入“明日无晨饮”的窘境。乌台案结,弟弟苏辙因兄弟关系,谪贬监荺州酒税。然而,生活的困窘丝毫未能束缚亲情相见的脚步。苏轼离京谪任黄州,远在南郡的苏辙顾不得疾苦劳顿,闻讯而出,奔驰二百里,于正月十日自南都来陈州相见。
“恨此生、长相别离中,添白发。”(苏轼《满江红·忆子由》)苏轼苦涩、苏轼嗟惋。然而,随缘自适,触处皆春的苏轼,率性天真,依旧不减其旷逸和洒脱:分别无惧,不过是长江东西的两个州,“天涯若比邻”;睡足无求,齐州也可以终老栖身,“此心安处是吾乡”。
匆匆相见,又要匆匆而别,百感交集中,苏轼潸然泪下,赋作《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诗,诉说衷情:
夫子自逐客,尚能哀楚囚。
奔驰二百里,径来宽我忧。
相逢知有得,道眼清不流。
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
嗟我晚闻道,款启如孙休。
至言虽久服,放心不自收。
悟彼善知识,妙药应所投。
纳之忧患场,磨以百日愁。
冥顽虽难化,镌发亦已周。
平时种种心,次第去莫留。
但余无所还,永与夫子游。
此别何足道,大江东西州。
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
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
“别期将近不堪闻,风雨潇潇已断魂。”农历正月十五日是元宵节,是春节年俗中最后一个重要节令。在陈州,元宵节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时日,自汉文帝以来就以热烈喜庆的观灯习俗为主,传统习俗出门赏月、燃灯放焰、喜猜灯谜、共吃元宵、拉兔子灯等。“灯火阑珊”时,太昊祠前还常有耍龙灯、耍狮子、踩高跷、跑旱船、扭秧歌、打太平鼓等传统民俗表演,游人比肩接踵,乐而忘返。然而,苏轼却不能在陈州享受这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在佳节前夕又要匆匆上路了,苏轼的心情阴郁到了谷底。
正月十四日,雨雪霏霏。长亭外,古道边,凄怆料峭天。送别,令人伤感。苏轼要远行,文与可的儿子文逸民依俗设宴送别。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一向饮少辄醉的苏轼愁绪塞胸,原意借酒浇愁、消解离别之痛,谁知愁结续添。把酒共觞,唏嘘相别。苏轼无语,紧携文郎之手,蜿蜒河堤,逶迤徐行,任凭料峭春风旋飞起,任凭悠悠河水曲折流。抑郁、悲愤、无助,充塞心间,苏轼遂作《陈州与文郎逸民饮别携手河堤上作此诗》抒怀:
白酒无声滑泻油,
醉行堤上散吾愁。
春风料峭羊角转,
河水渺绵瓜蔓流。
君已思归梦巴峡,
我能未到说黄州。
此身聚散何穷已,
未忍悲歌学楚囚。②8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