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喜
在中国共产党的组织中,党小组长算是最小的官了。但别看官小,管的事情却不少,收党费便是其中的一项。
小刘是一家单位的党小组长,收党费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他的头上,以前收党费不用催,只要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小组的党员就会陆续来到他的办公室,按照规定的比例,这个人五元,那个人十元交到他手上,但现在却有个别党员不那么积极了,打电话催,还嘿嘿地和小刘开玩笑:“慌啥,少不了你的钱。”还有的干脆用微信转给他,连面都见不到。唯有离休干部杨国泰每月都按时来到他的办公室,慢慢地从兜里掏出一个金属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崭新的五十元票子,郑重其事地说:“刘组长,这是我这个月的党费,五十元。”
杨国泰离休前是单位的一把手,今年九十岁出头了。他的腿有毛病,前几年还能拄着拐杖走路,近年来连路也走不成了,还患有严重的肺气肿,嗓子里像拉风箱一样嘶嘶发响。他的两个孙子都在本单位上班,按说交党费不用他亲自送来,让他的孙子捎来或者垫出来就行了,但是他不,每月都会让孙子用轮椅推着,准时出现在小刘的面前。
那天,杨国泰坐着轮椅,又像往常那样,来到小刘的办公室,从金属盒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十元纸币,放到小刘面前,张着嘴喘了好一阵才费力地说:“杨国泰,六月份的党费,五十元。”
小刘实在佩服杨国泰的认真,但也心疼老领导的身体,便关心地说:“杨书记,你的身体不好,走路不方便,以后就别亲自来了,让孙子替你交上就行了。你来也行,但不要这样一次交一个月的,一次交六个月或者一年的,也省得你每月往单位跑了!”
小刘想,杨书记听了起码说声“谢谢”吧,但是没有。杨国泰盯着小刘看了好一阵,好像不认识他似的,连连摇头说:“不!不行!”
事情过去了,小刘也忘记了。谁知道在月底的党小组生活会上,党委王书记把小刘批评了一顿。
“小刘,国泰书记向我反应,你在收党费的时候嘻嘻哈哈、不严肃。还有,你让老局长一次交半年或一年的党费?”
全场愕然。
小刘又生气又好笑,本来是出于好意,却不料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杨国泰不但不领情,还到王书记那告了他一状。但是,他不能把不满挂在脸上,也不能做任何反抗,因为杨书记的资格实在太老了,听说连市委书记都对他尊敬有加。于是,小刘别有深意地一笑,表了态:“杨书记不愧是有七十年党龄的老党员,看问题就是尖锐。意见我虚心接受,大伙以后交党费不准随便走动,不准说笑打闹,要一月一交,先报姓名,后报款数,拿到党费收据至少要看两遍,以免填错……”
“你……胡闹!”王书记见小刘阴阳怪气的样子,用钢笔使劲敲打着桌子,脸也变成了紫茄子,严厉地批评道,“下班后你到我办公室,我和你谈谈!”
下班后,小刘满腹委屈地来到王书记办公室。
“你知道杨书记的历史吗?”一落座,王书记就神情严肃地问小刘,好像小刘是受审的犯人,王书记是法院的法官。小刘摇摇头。“你知道杨书记为什么把交党费看得那么神圣吗?”小刘又摇摇头。“无知呀!亏你还是个党小组长。”王书记把手指到了小刘的脑门上。
“1944年,杨国泰的家乡杨店村刚开辟成游击区,斗争非常残酷。一天夜里,我党地下交通员杨国泰来到游击队驻地说,为了支援游击队,杨店村的党员凑了一部分粮食,算作党费,让派人去取。当时游击队已经断粮两天了,队长立刻派人跟着杨国泰去取。没想到,当他们接近杨店村时,就看见村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不用说,敌人袭击了这个村庄。“因情况不明,他们没有贸然进村。第二天,游击队员来到杨店村,看到杨国泰家的三间草房全被烧塌了,低矮的土墙烧得黑糊糊的。杨国泰的弟弟正守着爸爸、妈妈的尸体号啕大哭。原来那天下午,据点上的鬼子翻出了杨国泰家柴火垛底下的洞口,用刺刀逼着杨国泰的父亲下洞把粮食取出来送到据点。杨国泰的父亲、母亲拿起木棍和鬼子拼命,鬼子开枪了,两个人倒在血泊里。党员们交的几百斤粮食被抢走了,临走时又点着了三间草房……从那以后,每次交党费,杨国泰总要难过好几天。他说,那几百斤粮食是党员的心、党员的血,拿多少钱也补不上啊……”
听着王书记的介绍,小刘心里一阵发紧,好像看见了那闪光的刺刀、燃烧的大火和殷红的鲜血,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小刘突然觉得自己犯了罪,对不起杨国泰,对不起牺牲的烈士,玷污了千百万为党的事业而捐躯的党员的赤诚之心。
第二天,小刘去家属院找杨国泰,决心向他当面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他不在。邻居告诉小刘,昨天夜里杨书记病情恶化,被120拉到医院抢救去了。小刘立即赶到医院急救室,见到杨书记的儿子、孙子等一群人正在急救室门外焦急地等待。杨国泰的孙子用低沉的声音对小刘说:“看来爷爷闯不过这关了,这是爷爷下个月的党费,他让我交给你。他对我说,下个月他不能亲自去交党费了,向党组织表达歉意。”
小刘突然想起来,明天又是收党费的日子了。
小刘接过金属盒,打开,看到金属盒里放着一叠党费收据和一张崭新的五十元纸币,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杨国泰,七月份党费,五十元。”
瞬间,泪水模糊了小刘的双眼,他突然觉得平时那个瘦弱的老头是那么伟岸高大,自作聪明的自己是那样渺小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