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雪丹
除夕，《诗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我记得很清楚，阅读是从2020年3月3日开始的，与大学同寝室的几个好友一起建了一个学习群，我负责以大概一天一篇的节奏，把学习内容发到群里。
说是一天一篇，学习之中却不刻板。比如，读了周南11篇、召南14篇之后，我们愿意保持一张一弛，休息一天再继续；遇到类似《七月》这样的篇章，很长，读起来不容易，但又非常值得下功夫，那就多用几天。没有刻意计划过，也没有想过会在哪一天读完，更没有想到，除夕这一天是阴历一年的结束，也是我们《诗经》学习的结点。这一天，在传统的意义之外，于我，于我们，又多出一重意义。
说起来，在此之前，我也读过几次《诗经》，因为喜欢里面的植物，所以总会有取舍，再加上偏爱“风”的部分，从来没有完整、认真地从头到尾读上一遍。这一次，想认认真真地补上这一课。于是买来几个版本，还有相关的《诗经名物图解》之类的书籍。只是读着读着，就认定了程俊英的译注本。同时，我会找到相关的音频资料，将当天所读篇章中的动植物从“图解”中找到，拍成照片，一并发到群里。
我尽量坚持在早上发出，这样大家有一天的时间可以抽空去玩味。这是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过程，每天用的时间并不多，但感觉每一天都很有收获。我是一个被手机绑架的人，患了很严重的手机依赖症。找个漂亮的借口，是工作需要吧，究其实质，应该还是自己定力不足。在很多快速化、碎片化的阅读之中，我很享受这个缓慢的阅读过程，让我在浮躁之中找到一些踏实与平静。回想起来，每天好像都在刷各种知识，但真正留在记忆深处、让我拥有内心丰盈感的，还是与《诗经》的相伴。
不知不觉中，就这样相伴着走了将近一年。这一年，学习群里不断发出感慨：“原来‘信誓旦旦’出自这里！太长知识啦！”让人发出同样感慨的词语还有很多：忧心忡忡、人言可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夙兴夜寐、投桃报李、耳提面命、谆谆告诫……太多太多我们常用的词语告诉我们，几千年前的文化早已渗透到我们的生活之中了。不只是词汇，还有一些很好玩儿的发现：读到《终风》中“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我忍俊不禁：“打喷嚏是有人想我了，原来也是从《诗经》开始的。”
这一年，我们之间的问候与对话都多了许多诗意。还记得3月8日这一天，我们寝室的老三学以致用地写下祝福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祝美女们节日快乐！”端午节，我缝了香包，在群里晒图，她们自然很配合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除了心灵手巧之类的夸赞，老三的调侃很有趣：“有女巧巧，牵丝结结，谦谦公子，与汝共赏。”我笑：“每句都四个字，一看就读过诗经。”她答：“那当然，俺可是《诗经》熏陶出来的。”
学习过程中，我们找到了很多乐趣。有一回，在停顿稍息的一天里，我提出了一个小建议：“今天，不管什么时间，我们每一个人，在这里至少读上一篇《诗经》，随便哪一篇，当成单元测试了。”那一天，亲切的声音不断传来，有一种我们在寝室里七嘴八舌的感觉。
一起读《诗经》的过程，也是一起寻找浪漫、加深情感的过程。读到《女曰鸡鸣》中“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有人说：“美！发现所有的浪漫都来自《诗经》。”有人答：“是啊，岁月静好，最早的出处应该是这里了。我们一起读，也是一个浪漫的过程。我们用300多天一起走过，想想都觉得美好。”有人感叹：“不只是恋人，咱们也是‘岁月静好，与之偕老’！我们也是一起从青春岁月，到白头的。”有人回应：“是啊，古人的情感和现代人的情感竟是这么相通。”老八的表达让我记忆深刻：“古人真重视家庭，慢慢的，静静的，酸酸的，感觉很奇异。”
读到《狡童》，议论起文中那个让女主吃不下饭、睡不安觉的滑头小伙，我们的学习群又热闹起来：“看来郑国当时还是比较开放的。”“还挺浪漫的。”“也挺有趣的。”接下来的一首《骞裳》，又说：“这首也是，郑国的年轻人真浪漫！”老五着重强调一句：“‘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洒脱，喜欢。”
当然，学习过程中，也有阻碍。记得学了两个多月之后，大家出现了很多相似的感觉：“记忆力差，读完记不住了”，“生僻字难认，越来越记不住了”……我也一样，但还是觉得读过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诗里的情境是可以体会的，诗中的美也是可以感知的，即便忘记了很多，即便还是一如平常的生活，但总会有一些东西留下来，总是多了什么。在这个过程中，在现实生活之外，仿佛多了一种生活，多了一种情境，多了一种体会。有了这样一个过程、一种感觉、一种陶冶，就够了。
对喜欢花草树木的我而言，《诗经》里有很多植物，让我又更多一份获得。这一年，我写过的很多花草都离不开《诗经》：柔美多情的茜草就是《诗经》里的茹藘；萝藦，这缠绕在历史深处的藤蔓，在《诗经》里的名字叫芄兰；白茅，这种有文化的草儿，《诗经》里多次写到；“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英）”，舜华、舜英都是指木槿花；“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幽幽思念和款款深情都寄在香气弥漫的艾草上……在我的很多文字里，都可以找到《诗经》的痕迹。当然，老友们也在分享我的快乐——就像我们在大学校园里，一起读诗，一起看花。
有一次，我问：“大家一起读《诗经》有什么感觉？”有答：“生活中有了诗意的美好。我干了一上午活儿，现在这会儿就是在享受美好。”“平常的烟火里多了点诗意。就说《野有蔓草》吧，‘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实在是美，让人忍不住听了又听，读了又读。”“感觉很幸福，有人携手并进。”“是啊，能够在大学毕业20年多后，还像我们这样天天相伴在一起，实在太珍贵、太难得了。”“说实话，这一把年纪学一遍《诗经》不容易，我们在相互给予一种坚持的力量。”“我们一起坚持得很幸福。”……我喜欢这种缓慢的坚持，这一年，我们不只是一起享受了两千年前的风雅，还享受着一种提高、充实、丰富我们生活的精神力量。
“我爱《诗经》之诗，任何各国古典抒情诗都不及《诗经》，可惜外文无法翻译。”我把木心的这句话发到群里，以此，为这将近一年的《诗经》学习画上一个句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