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林
大约20多年前的一个上午,我在一个3000多人的大村子里处理一起啤酒瓶自爆的投诉案件,遇见了一个身材不高、其貌不扬的村支书。在这个村子,有六大族人,他们为了争夺村委的领导权,互相告状、上访,甚至打斗,但是,他们竟然一致拥护这个村支书。也是奇怪,这个村支书家是个孤门小户,全村里他一家独姓,他也没有兄弟,实实在在的势单力薄。没想到他竟然平平安安当了十多年村支书。成绩在全乡并不落后,口碑还挺好。我当然好奇,都说当村支书难,没有大点的家族做支撑,干不了三天两早上,他却干了十多年。后来悄悄问他有什么诀窍,他嘿嘿一笑,说了句让我震惊的话。什么话?我先卖个关子,最后告诉大家答案。
从那时开始,这个人物雾一般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真是走遍大半个中国也甩不掉他。我总想以此写篇小说,但又不知如何下笔。我能力有限,把握不了,对村支书工作和生活的了解也有限,哪里能形成什么文本?
2014年,我有幸参加了河南省委宣传部组织的作家艺术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活动,回到我出生的偏僻村子里。很奇怪,在村子东游西逛了半个月后,我一下子觉得那个村支书的故事可以上手了。冲动不已,刻不容缓。我几乎不假思考地写了三万多字后,自己的冲动慢慢缓解,笔也沉重了起来。回头看看,因为写得匆忙,人物关系都给整懵圈了,一个女人变成了两个,故事也乱了套。以前我毕竟写过《马年马月》《飞车走壁》《锦城面孔》等长篇小说,还算有点经验。我提醒自己要冷静,这是长篇小说,不是短篇,这样的冲刺状态根本不行,会出废品的。要慢慢来,老婆儿纺花,慢慢上劲。
我开始细想,甚至列了个简单的提纲,让写作进入平缓状态,每天就按3000字的速度进行,写完就搁笔,到田里干些农活或者找人喝酒去。我创作用的还是老一套工具,用的稿纸是一个朋友给的某企业印制的8开的大稿纸。我全是在背面用钢笔书写,不按纸上的格与行,按我自己想的格行写,一般写一页1000字。也就是说我每天写满三页就收工。
刚开始没问题,后来就不行了,有时一天甚至写不了半页,禁不住愁容满面,茶饭不香。我的老母亲宽慰说:“你从小写作文,老师都夸奖,没有愁过,写了几十年,早该熟透了,咋还能发愁呢?快吃饭吧。”我苦笑着,一种浓郁的孤独感涌了心头,文学创作,谁也帮不了你的。母亲又问:“你写不好,他们批评吗?他们降你工资吗?”我摇摇头,没人批评,也不会降工资。她说:“那就好弄了,你写了几十年,咋还跟生头生孩子一样啊?”我又苦笑。母亲不识字,以为写作跟庄稼活儿一样,熟了就能惯性操作呢。其实,我虽不是好作家,但我知道,好作家写作品,每一篇都得像生头生孩子,这是个态度问题。很多人写作重复自己,就是惯性操作,不负责任,自然也写不好了。再说,她也不知道,作文和作品,差远啦。
当然,参加这次“深扎”活动,我是带了任务的。我报的项目就是写一部长篇小说。多年来,我一直想写一部有关“新农村”的长篇小说。为此在不少村镇进行过走访和收集资料。素材已收集了不少,我认为差不多了,够写个大的了。之所以没有创作,主要因为没有大块的时间。如果边上班边创作,在那种零零碎碎的时间里,我害怕自己会半途而废,不能完成。“深扎”活动一年,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写出初稿,时间足够了。有了初稿就好办了,剩下的就是修改润色,对时间的要求可以松些。
真正到了创作中,你会发现所收集的素材还是不够;你会发现,很熟悉的东西仍无法把握;你会发现自己对社会对生活知之甚少,束手无策。你是盲人摸象,有许多局限与知识盲点。想象力是帮不上忙的。我明白托尔斯泰的话多么正确,他在《战争与和平》里说:“一个有独立精神的人,他一定会试着了解自己的局限,相信积累的力量,厚积薄发。”
费劲大的还有结构。因为我要写祖孙三代村支书,时间跨度大,人物多,如果结构不当,百十万字都不行。而我想用28万字解决问题,讲完我的故事,怎么办?首先要解决时间问题,把几十年拉到眼前,在共时性中折腾,难度大。而后是空间问题,这个相对容易点。我从略萨的作品木梳型结构和俄罗斯套娃里得到启发,在每章正文后加了“附件”或“链接”,它们像是正文产下的卵蛋。这样就让故事有了立体感。正文与附件之间互为映照,互为补充,有了故事套故事的艺术效果。这种结构显得新颖,与众不同,同时也使得结构严谨有力,又控制了内容的膨胀与水分。
当然,这就让故事里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许多的“枯笔”与“飞白”,甚至中断,一些东西沉入了水底,仅露一缕烟绪,给惯性阅读带来麻烦。但这也给了认真而细心的读者充分的参与机会,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好恶进行“二度创作”。
本以为四个月能完成初稿,可是不断延缓推迟,一直到2015年冬天才完成,比原计划晚了五个月。还好,完成了,对组织对个人,也算有了交代。
2016年冬天,我抱着厚厚的打印稿,在母亲的病床前有一搭没一搭地修改,因为有人想看看,催我快点修改。已经病入膏肓的母亲看着我的稿子,问咋那么厚哇,我说是去年写的,她叹了口气,不容易啊。我突然泪眼婆娑……
最后,我想说,虽然隔了好几年,《村支书纪事》如今出版了,就是个胜利。——我也该把那个村支书的话告诉大家了。他自信地说:“做好自己,也难也不难!”细细一想,他真是高人啊!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