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2月10日
第06版:副刊 PDF版

看一个老人

程习武

去看一个老人,随着别的人。我自己没有资格去看他,我看他的资格是别人给的。所以我不敢掠看望老人之美。在古人那里,我的角色大概可以叫附骥尾。常常扮演此类角色,却也乐此而不疲。

老人不认识我,我也不敢说认识老人。在这之前,和老人只有“半”面之缘。我看见他了,他没有看见我。在一个做企业的朋友办的兰展上,我看到了他,他没有看见我。我们都是被主人邀请的,但一个主角,一个配角;一个必须去的,一个去不去都行的,前者不大可能“看到”后者。这才有了“半”面之缘。朋友喜兰,经济基础扎实,展出者都是名品。他的那些兰花都放在很专业的兰房里,金屋藏娇,不是真正的朋友他不大让看。进过几回他的兰房,梅瓣,荷瓣,奇花,一棵棵都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且打住,不敢三顾,没有资本了。放在炒兰热的那些年,他的兰房的价值怕是要吓人一大跳。就是眼下,吓人一小跳也绰有余裕。有人就鼓动他,别光自己看,应该与民同乐。朋友从谏如流,于是就有了那个兰展。

朋友颇有名士之风,不只喜欢兰,还喜欢收藏,几百平方米的地下室满满都是千百年前的东西,一个宋代的瓷瓶在他嘴里就是昨天的 ,他把历史的大河压缩成一个池塘了。朋友还喜欢写诗填词,他做着省里诗词学会的副主席。

朋友就请这老人来“唱诗”。原来不大知道诗是可以唱的,这之后知道诗原本就是用来唱的。不过后来一想,读大学时老师已经讲过这一点,时间长了,就馍吃了。不禁莞尔。又知道在当今中国,会唱诗的人少之又少,最多只有一巴掌了。而那老人,应该是组成那一巴掌的最粗的那根手指头。

一番繁文缛节,终于老人来压轴。老人脚步蹒跚,慢慢走到那个作为主席台的空处。老人身材高大,有些丫丫杈杈,像极了在南方古刹见过的哪一位菩萨。老人亦像极儿童,很稚拙地站在那儿。他的稚拙和纯洁从他身体的深处透出来,如让人沐了春风。然后,老人操着他的家乡湖南的口音咿咿呀呀唱起来。他的声音弥散着泥土之气和精灵之气,缥缥缈缈从极远极古处来,来在我们面前,感染我们。老人还跳着舞,极远极古的舞。歌和舞极和谐,是感情极深极贴切的夫和妇。歌和舞,一起把我们送到先民那里,我们甘心做歌和舞的奴隶,甘心永远留在先民那里。歌和舞都住了,我们在朋友的院子里静静站着。晚春的风吹着兰香过来,很浓烈的味道。靠墙的台子上,一盆大一品开得正酣畅。人常称兰为王者香,该就是因了这蕙的馥郁吧。那个快要90岁的老人已经坐下来,依然稚拙如孩童。我远远望着他,心里充满了敬意。

一个很普通的小区,老人住在一栋楼的二层。正好有两个人从楼上下来,看到我们一大帮子十几个人要上楼去,他们其中的一个对另外一个说,这么一大群人,肯定是看那老林头的。我想,这应该是老人的邻居了,他们说的老林头就是我们去看的老人。看那两个人的表情,老人在他们眼里无疑是东家丘。那么,这两位爷注定逃不脱西家愚夫的命运了。.

老人和他的老伴都在,老人和他老伴正吃着一种什么豆。准确一点说,是老人一个人在吃那些豆,他老伴只是把那些豆的皮扒掉,把皮里面的内容给他。那些豆看来很面,老人吃得一点也不费力,也吃得有兴致,嘴角都是豆的屑。豆很大,比花生豆大好多,应该和孔乙己的茴香豆差不多大小。看看碗里,豆已经不很多了。女主人要去倒茶,几个领头的不让,一边喊着师母,看起来是常来往的。老人没有站起来,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来人,眼光有些散乱的样子。女主人说,除了他的诗他的词,他就是个孩子。老人只是笑。

有谁拿一页纸到他面前,看样子是请教。老人的眼睛立刻放出光来,他一边擦着嘴角的豆屑,一边看那页纸。老人的嘴依然不闲,刚才吃豆,现在吐字。老人说,好,好。用典哈。颈联对仗工稳。噢——这个“崩”不妥,西周到战国,死的叫法很严格,马虎不得。天子崩,诸侯薨,大夫卒,士不禄,庶人死。你写的是晋文公重耳,当然得用“薨”,“崩”是僭越。老人语速很快,这些很生僻的古代文化常识像水一样从一个将近九十岁的老人嘴里流出来,不涩又不滞,让我这个年轻他几十岁的人吃惊且赧颜。

说完了,老人又一脸安详,一脸笑,坐在那里仍如稚拙的孩童。

我看到,老人给我们呈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上飞翔着传统文化给他的灵动,他通体散发着圣洁的光芒。这时候,他动如脱兔。静坐的时候,他一脸的恬淡,像一个尘世喧嚣的旁观者。这时候,他静如处子。而这两种状态统一在他身上,一点也不别扭,就像一个人有了右手又有左手一样。

在看老人之前,我那个办兰展的朋友就跟我说,近百岁的国学大师霍松林在老人八秩寿辰时写给老人一幅字:诗坛泰斗,词苑宗师。这个评价只能让人仰望。一个大师说另一个大师,怕是没有人能说上话了。我小声问朋友怎么看不到那幅字,朋友说老人就没挂过,在柜子里放着呢。老人的墙上,只挂着一副对联,字拙朴如主人:何止有米,相期以茶。有米有茶,渴不了,饿不了,差不多神仙过的日子。

走出老人的屋子,一个人说,这林老,除了写诗填词,到社会上两眼一抹黑,什么事都做不成,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我心里说,老人就是为诗词而生的,在他的王国里,他长枪大戟,纵横捭阖,万物都在他脚下,都臣于他,他在他的诗里词里就足够了,他还要跑到别的地方干什么。他有这“一”就足够了,还要“百”干什么。

老人的头衔太多,他有些拿不动了。他一生写了四十多本书,他是世界汉诗协会名誉会长,世界汉诗协会授予他“国际一级诗人”称号。太多,不说了。

我想,这些头衔对老人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老人叫林从龙,一个很值得说道说道的名字。这也不重要了,和那些头衔一样。不说了。①8

2023-02-10 程习武 1 1 周口日报 content_193210.html 1 看一个老人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