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铁梁
以碑探史,透过古人于碑石上的书丹镌刻,我们得以窥探历史迷雾中的一些光亮。如今,太昊陵里存留的几百通碑刻也让文献中看不见的史料被重新定义,起到了证经补史的作用。
太昊陵前的主墓碑历经岁月沧桑、风雨侵蚀,现在只能勉强认出上面的两个半字“太昊伏”,当然,这与碑的石材不是太好有关。一直有个不成熟的设想,是否能在这块弥足珍贵的石碑前加一层薄碑,刻上同样的字,把原碑保护起来?但在得失之间总觉难尽人意,就暂时把这想法停留在想象中了。
考究的意义就在于把握已逝,使得“物”具有真正不朽的意义。此碑就尾字是“莫(墓)”还是“陵”“陇”之间,以及刻制年代方面颇有些争议。民国五年《淮阳县志》对此碑也有过探讨:“《宋太昊伏羲氏墓碑》:此碑在太昊宓羲氏墓前,碑高丈五,字大尺半,笔力雄伟,苍老古劲,惜摹抚未能稍似。下一字似陵又似陇,现碑上此字已磨灭不能辨认。相传此碑为苏文忠女弟巾书,或以为苏长公书,虽无款识,以其剥蚀之状观之,要知为有宋时物无疑。”
其实多版的地方志已经记载得很明确,如道光六年《淮宁县志》:“城北三里许,羲陵在焉。陵前碑书‘太昊伏羲氏之陵’。殿宇巍峨,屹如山岳,诚千秋名胜地也。”太昊陵墓碑尾字是“墓”或“莫”,我觉得不应该有啥争议。古人立碑不会把伏羲“三皇之首、百王之先”的地位随便给降格的,“如帝制”的太昊陵称“墓”的可能性没有。
但淮阳流传着这样一个民间故事: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带着全家及妹妹苏小妹,从汴京出发去杭州任通判。路经陈州的时候,在时任陈州教授的弟弟苏辙家小住。陈州民众听说大才子苏轼来了,就推选代表,想请苏轼给太昊陵题写墓碑。苏轼答应此事后写了几次,都感觉不满意,于是丢下笔出门散心去了。苏小妹恰好从外面回来,一看家里没人,桌子上还摊着哥哥写的太昊伏羲氏的墓碑题字,忍不住拿出汗巾,蘸上墨汁在纸上“唰唰唰”写了七个字,然后就出门找哥哥去了。这时候求字的人上门一看,屋门敞着里面没人,但桌案上放着一幅写好的字儿,笔力强劲,气势雄伟,以为是苏轼所书,如获至宝地赶紧拿回去请匠人刻制。过了几天,苏轼和苏小妹去太昊陵游玩,见陵前的墓碑已树了起来,苏轼一看写的是“太昊伏羲氏之莫”,笑问苏小妹:“写得倒不错,怎么有个错别字啊?”苏小妹笑而不语。苏轼恍然大悟,原来是借大地为土,莫土为墓啊。这就是“太昊伏羲氏之莫”的来历。
坊间传说是另一种形式的记忆,人们在口口相传时辗转加入了想象,并对一些自然或社会现象进行“幻想”式解释。苏小妹与秦少游是民间传说里才子佳人的重要依托对象,“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也脍炙人口。但在真实的历史中,当苏轼、苏辙兄弟出川应试,开始波澜壮阔、起伏跌宕的宦海生涯时,已无姐妹在世。在此前,苏轼倒有一位胞姐叫苏八娘,属于那种“小清新”型美女,聪明好学,活泼伶俐,但婚姻不幸,嫁入程门,18岁产子后病逝。世人同情她的悲惨命运,给了她“苏小妹”的芳名,让她与“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字少游)婚配,算是对她的惋惜和安慰吧!但实际上她去世时,秦观才三岁。所以,故事仅仅是故事,并非现实。
考史的意义不仅局限于证经补史,还发挥着重建历史的作用。翻阅史料,顺治版《陈州志》是这样记载明朝万历年间的太昊陵的:“万历四年,督学副使衷贞吉疏奏留输帑三千金,又大修之。其规制则南临蔡河之滨,曰:灵星门。左坊曰:继天立极,右坊曰:开物成务。其次为券门,三扁曰:先天门,又次称为无梁殿。岁久,材朽不堪,重建亦改为砖券门,三阖。其内则戟门,戟门则钟鼓楼,楼北则正殿五间,雕墙黄瓦,彩绘金碧,称为帝居。后殿规矩亦颇同前,其后为砖甃高台,上建翚阁,下为券门,扁曰:太始门。而阁则贮御制碑焉。门内则为陵。陵前树碑,大署曰‘太昊伏羲氏之陵’。陵下则筑方台。台周则砌砖垣,垣南亦辟三门。”后来的方志也延续了这种说法。当然,这段文字至少有三处错误,一是朝廷没有同意“留输帑三千金”大修之,而是河南地方官府自筹的修建资金;二是并非督学副使衷贞吉上的奏疏;三是这次修建不在万历四年,而是万历三年已经竣工。
据万历四年(1576年)农历二月十五河南布政使司左参政吴国伦所撰写的《重修太昊羲皇陵庙记》记载:万历二年,副都御史吴道直、河南道监察御史褚鈇,按照河南督学副使衷贞吉的建议,“具疏请得留输帑金三千金,大治之如宪庙”。上奏朝廷后,工部回复:“议治陵如两臣言,第不得留帑金以薄边实。”意思是说,同意你们两人(吴道直、褚鈇)修陵的建议,但不能扣留上缴国库的银两而使该拨给边防的钱款减少。“为主计者忧,其便宜图之”,多替管理财赋分配的上级考虑考虑,想修太昊陵庙,你们自行想办法解决吧。
到了万历三年“四月,御史臣(刘)尧卿按部陈州,沐而谒陵庙”,认为“奈何惜三千金,使祖宗之制荡然,又安在其表中土而称今皇帝德意”。于是,经过请示佥都御史孟重,商议由河南布政使鲍承荫负责经费保障,河南按察司佥事计坤亨负责规划,陈州知州洪烝负责建设及监工,通过从地方财政盈余中想办法解决,使用罪犯为免费劳动力,当年7月开工,12月竣工。“是役也,因财于公羡,因役于刑徒,不薄边实,亦不侵民力,经始于七月,而以十二月告成。”这说明万历三年工程已告竣,而此事的立碑时间是在来年(万历四年)二月。至于这次修陵是否使用了免费刑徒,花没花到“三千金”,碑文无载,不得而知,既然役力免费,还是省了些许吧。
关于顺治版《陈州志》里“陵前树碑,大署曰‘太昊伏羲氏之陵’”这句的理解,是万历三年(1575年)在陵前树的新碑、碑上刻写“太昊伏羲氏之陵”呢,还是依旧用的老碑、说不定是宋代传下来的呢?我感觉两种可能性均有。民国五年《淮阳县志》中提到此碑“下一字似陵又似陇,现碑上此字已磨灭不能辨认”。距今仅仅过了百多年,现在从“伏”以下,“羲氏之”这三个字也全不可辨了,说明碑材质量不是太好,不耐岁月风雨、烟熏火烤。另外,太昊陵里其他现存碑刻,年代最早的是正德八年(1513年)所立的洪武四年御制祝文碑,而仅仅这通墓碑为宋碑吗?况《陈州志》记载:“靖康而后,祀事不修,庙貌渐毁,至元末而荡然无遗矣。”按照万历四年《重修太昊羲皇陵庙记》记载的建设时间,假如墓碑为当时新刻,那么距今也有近450年的历史了,其剥蚀之状也未必不符合岁月流失之情况。不知道碑刻时间有没有现代科学鉴定的方式,能解决这个问题。
历史在岁月流逝面前,皆公平地烟消云散,唯余留惹后世无限揣想的文字与遗迹。久居淮阳的“苏门四学士”之一、号称宛丘先生的张耒曾写过一首《谒太昊祠》的七律,尾句是“旧游零落今谁在?尘壁苍茫字半存”。
岁月蹉跎,过往成尘。陵前虬枝如龙爪般的参天古柏下,那块万人膜拜的碑碣,激发起无数后来者的向往之心。历史与现实,就以这种方式交迭在这座充满了传奇色彩的陵园之中。曾经的真实或许会湮没在历史中,但通过考古和文献,我们可以接触到些许痕迹。最近,相关部门正在对淮阳现存的历代碑刻进行全方位辑录,还没有发现有关于宋代太昊祠此类内容的。或许,在之前的历史中,我们的疑惑、思考,以及传说的悲欢离合,都曾有过,只不过如今以另一种形式进行。这些“字半存”的北宋时期乃至之前的“太昊祠”古碑,踪影难觅。笔者内心真的希望这通墓碑就是张耒当年所见的唯一幸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