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燕
晚饭后,和家人在院子里闲聊。妈妈感叹:“你小时候缺吃少穿的,多苦啊。”“并没有觉得苦,”我笑答,“反而还时常感觉很甜呢。”这确是实话。
我小时候,每年都有整两个月不打折扣的暑假,不像现在的小孩子,放假要上各种补习班、兴趣班,着实可怜。暑假是我最开心的时光,时间长,夏天更有很多好玩的事情能做,黑河岸边抓蝌蚪、垒砂礓城堡、烤玉米毛豆、捉豆虫用狗尾巴草穿起来吓我妈,完全不必担心功课,以至于九月份开学发新书写名字时,我的手抖得写不成。
暑假还可以去姥姥家。那时总被舅舅派去买烟。我的心思全在找回来的那五角钱上,有时回到家才发现烟忘拿了,又赶快折回去。小时候给舅舅“打工”没少挣钱。他有午睡的习惯,天热,就派我坐他床边给他扇扇子,扇一个小时五角。我想玩,更想挣钱,就冲着他使劲儿扇几下,然后迅速跑出去和小伙伴玩一局掷石子,再赶紧跑回来继续扇。给舅舅踩背、挖耳洞、擦鞋都能挣到钱。一个暑假下来,我能攒将近二十块钱,在那时候,这些钱简直是一笔巨款。我一天数好几遍,放到哪儿都不放心,唯恐被我妈发现给哄骗走。
小卖部里真正吸引我的,是窗口那一溜玻璃罐,里面装满了各种零食,有五颜六色的怪味豆,有“唐僧肉”,有小葫芦里装的“仙丹”,有香甜的饼干和雪枣,我时常从我的钱盒里抽出五角、一块钱,站在那窗口选半天。身后跟着几个小伙伴,咬着脏兮兮的手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里的好吃的。
多年后,舅舅提起那时的场景,还笑我:像个小大姐一样,命令这个给你搬凳子、那个给你扇扇子,然后分人家一点吃的。
百无聊赖,我们便捉迷藏。门后、床底、猪圈、草垛、衣柜、面缸,使劲往里挤,不管憋得多难受。躲在暗处,大喊一声:“我藏好啦!”再侧耳静听伙伴东翻西找的声音,既兴奋又紧张。对方突然一声大叫:“找到你了!”此时一声尖叫,我们雀跃欢呼。躲过的地方,下次再躲就很容易被发现,因此需要开发新的藏身地。几乎每个小伙伴的家里屋外都被藏了很多遍。很奇怪,那时大人们从来不烦小孩子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不像现在,若要去朋友家玩,需要提前电话预约,确保人家方便才能去。
早上还没有睡醒,就听到隔壁王小燕在我家院子里和正在扫地的我妈说话。紧接着,就听见我妈喊了一嗓子:“快起来了!”往往是还没有睁开眼睛,王小燕已经趴我床边了。起床和她坐在屋檐下玩会儿,扒拉几口饭,就去下一家喊小伙伴了。
我一直很奇怪,那时候去别人家喊门时,有时对方问:“是谁?”我们习惯于回答:“我!”这个“我”困扰了我很久,“我”可以是任何人,但无论“我”是谁,门都会被迅速打开,那么问“是谁”的意义是什么呢?
通常情况下,除非是早上太早或者晚上太晚,家家户户是不锁大门的。夏夜,大门和堂屋门大开着,我们这些小孩子有时睡在自己家院子里,有时随爷爷睡在村口大杨树底下,一夜鼾声,极少做梦。
舅舅有一片苹果园。我总是趁看护苹果园的姥爷鼾声如雷时,召集小伙伴偷摘苹果。青苹果如枣一样大,酸涩难咽,我们就穿成项链、手链,戴在脖子上、手腕上,甚至脚腕处。苹果树矮小,极易攀爬,站在苹果树上,披着衣服,想象自己如影视片里的女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爬断了几根苹果树枝后,终于被姥爷发现了,我们被连吼带追跑了二里地。隔了几天,盘算着姥爷该放松警惕了,我们又折回去继续玩。
夏夜,最好玩的是捉青蛙。姥姥家周边有两个池塘,夏天雨水多,暴雨过后,青蛙呱呱一片,清风吹拂,芦苇沙沙作响。我们蹑手蹑脚走过去。青蛙甚是聪明,我们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抓,它们就瞬间逃遁,搅得水中浮萍如碎花般四散。我从来没有捉到过青蛙,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享受这份乐趣。自由自在的池塘,是我和青蛙共同的天堂。
其实即便不是周末或假期,每天放学也没有多少作业,有时为了放学就玩,我们在学校就把作业写完了。回家路上,和小伙伴钻玉米地和棉花地,打闹到天擦黑了才背着书包回家。
和朋友聊天,讲到如今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可我却总会想念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朋友就会说:“是啊,妈妈做的饭,堪比一切美味。只有回到老家,内心才真正安宁。”
是的,怎么能不眷念呢?那里有年轻的爸妈,有健康的爷爷、奶奶,有宠爱我的姥姥、姥爷,有百宝箱一样的坑塘,有传言中群蛇缠绕的机井,有能听到各种故事的十字街头。现在想来,简直富可敌国,而当时身在其中,却不知其珍贵。
年岁渐长,对家乡的眷恋如同对爸妈一般,隔几天就想打个电话,有时没有任何事可讲,就只是想看看他们的面容、听听他们的声音,便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这世间游荡。
月色如水,家乡的道路、树木、房屋都安静地睡了,就像二十多年前一样,那么年轻、真诚、纯粹和包容。它从未老去,我也不曾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