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沈丘沙颍河北岸,定居在周口沙颍河南岸,命中注定,我与这条母亲河相依相连。
◎我父母不止一次地找寻过我太奶奶的娘家,那条老街,从前叫“牲口市”,现在称“荷花渡”。这么好听的地名,一听就跟老渡口有关,跟沙颍河有关,跟我祖上的货船有关,跟我的血脉来源有关,也跟正在讲的故事有关。
◎从周口到沈丘,在沙颍河道穿梭的都是钢铁货船,我太爷爷的大木船,我爷爷的水泥船,都像风吹过,在河面没留下任何痕迹,码头不再有似林的桅杆,河中不再见如云的白帆。只见一艘艘威武的钢铁货船,划破清悠悠的水面,驶向很远的地方。
◎这些油菜苗儿,是当地村民沿河道种下的,年年种,年年开。它们生长的地势好啊,不缺阳光不缺水,活得滋润着哩。别看它们现在柔柔弱弱的,等明年春天再来看吧,从槐店到界首,河两岸的油菜花,开成了两道金黄色的花带,看上去华美得很!富丽得很!
◎咱们周口货物很多,小麦、玉米、大豆、毛皮、毛巾、棉布等,一船船朝外走。钢厂里的钢铁制品,型材、棒材、板材、线材等,通过这条水运线路,通江达海,发往海内外。
雾气在我面前凝成了一团,有生命似的打着滚,越滚越大,一瞬间填满了整个河道。看不见水面和两岸,我的疑惑像雾一样悬浮。这时候,雾里驶来一条船,初看时它小小的,酷似一把棕色的织布梭子,临近了,有头有尾的,还挂着一张白帆。帆船在雾气里动起来,像是被人划着走。果然,船上我看见了我的曾祖父,他藏在烟雾里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到一条长辫子在他背上摇摆。曾祖父一下一下用力地划着船。我依然感觉不到水的流动,曾祖父好像在划拉一团黏稠的雾。突然,我听见船舱里,一个年轻女人凄厉的叫声。
浓雾瞬间散了,我在那女人的叫声中醒来,坐在床上,脑子里起了雾。这些年来,曾祖父和他的货船,常常毫无缘由地在我梦中出现。听到我对梦的讲述,八十五岁的老父亲,脸上的表情跟我一样迷惑,他说:“你太爷爷去世时我才五岁,我都记不得他老人家的模样,你怎么会梦到他哩?”他背着手在客厅里走了几步,回转身拍拍我的肩膀,说:“去走一趟沙颍河吧,至少,从周口到沈丘。”
这似乎是一种召唤,它来自血脉,来自河流,穿过我的梦境,抵达我人生的彼岸。
我出生在沈丘沙颍河北岸,定居在周口沙颍河南岸,命中注定,我与这条母亲河相依相连。
很快就到了癸卯年立冬,不暖不寒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拽得很长,我站在河岸边,见自己的身影,一半在水面,一半在岸上。我脑际闪出一个生动的画面:那时候还是清朝,沙颍河水依然很清,老埠口附近停泊了许多货船,挤挤挨挨、密密麻麻,船上的桅杆根根直竖,远远望去,像落尽叶片的白杨林。其中,有一根桅杆是属于我太爷爷的,他的那条木制大船,就停靠在岸边,船体被一层层桐油涂刷得油光闪亮,阳光下显出黄龙玉的包浆。立在船首的太爷爷,那时的他同新船一样年轻,丝绒小帽、洋布长袍,如火的目光伸向码头。老码头的木排上站着他的新娘,红衣红纱,似一棵正在开花的石榴树。这位周家口马家的三姑娘,就这样上了我太爷爷的大船,被一条河流载到了下游的沈丘,从此,做了槐坊店老李家的长媳,成了我们的太奶奶。我父母不止一次地找寻过我太奶奶的娘家,那条老街,从前叫“牲口市”,现在称“荷花渡”。这么好听的地名,一听就跟老渡口有关,跟沙颍河有关,跟我祖上的货船有关,跟我的血脉来源有关,也跟正在讲的故事有关。
而今,周口河岸,我太奶奶出嫁时站过的老码头还在,成了一件珍贵的文物。它历经风吹雨打、河水浸蚀六百年,现在只剩下一排榆木排桩,参差不齐,如老人的牙齿。但它会说话,会向世人讲述几百年来周口漕运的历史。
我太奶奶在船上的生活从此开启,她在游动不定的大船上生下了大儿子,我的大爷爷,我父亲的大伯。
“你太奶奶活着时,不断给俺讲,那孩子长得排场哩很!高鼻子、大眼儿、双眼皮,跟虎犊子一个样。讲完她就拿头巾捂住脸哭,一哭就是几十年。”父亲的讲述带着风浪的气息,我在他的声音里,看见一条船由远及近,“当时,咱的船从上海装满棉布和竹器往家返,都到安徽太和了,过了界首就到家了,上游突然发大水了,河水噌噌往上涨,咱的船困在河湾子里,风很大,又下着雨……”
船在风浪里颠簸成一片树叶,我太奶奶躲在船舱里,紧紧搂抱着那孩子。一个浪头扑进舱,娘儿俩顿时浑身湿淋淋,没等他们站起身,船里的水已经淹到了腰部。我太奶奶挣扎着站起来,双手举起那孩子,尖声大喊:“接住孩子!来人哪!”
我太爷爷和五六个船工,正在风雨中拼命稳住大货船,我太奶奶揪心的呼叫声,惊得他差点儿跌进浑浊的河水里。他几乎是滚爬到了船舱口,像揪一只可怜的小兔子,把他的宝贝儿子提溜了出来。这时,船突然向一边倾斜,泡了水的货物,轰隆隆直往一边倒,眼见船舷就要切进水面了,我太爷爷突然冲着对面货船上的船老大发出一声裹带灵魂的高喊:“兄弟!接住我儿子!”
那兄弟明白这嘱托,立刻绷紧了身子,张开了双手,那孩子像一条红鱼,脱离他父亲的双手飞向对面。这时候,刮起了一阵恶风,掀起了一股恶浪……我太爷爷,瞧见对面的兄弟两手空空,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如一头严重脱水的骆驼。慢慢爬出舱口的我太奶奶,一眼看见了水浪中的那个小红点儿,在翻滚的浪花里,一闪就不见了。
颍河里,充斥着我太奶奶那喷血的哭喊:“大孩儿啊!妈看见你了,回来啊我的乖!”她半截身子悬空,看似一条半死不活的鲢鱼。她拿手去抓水,也抓自己的脸和胸,直抓得浑身稀烂。
那天,船没沉,货没损,我的大爷爷却没了,那年,他两岁。来世间仅两年的他,成了我们家族永远的伤痛。
在我父亲几十年的心结里,添加了不少个“假如”,他说,假如那时有天气预报,假如那时有水灾预警,假如那时有水上救援,假如那时可以用机器驶船,假如那时他大伯没有淹死……
尽管他清楚地知道,在那个时代,所有的“假如”都只是假如。
从周口到沈丘,在沙颍河道穿梭的都是钢铁货船,我太爷爷的大木船,我爷爷的水泥船,都像风吹过,在河面没留下任何痕迹,码头不再有似林的桅杆,河中不再见如云的白帆。只见一艘艘威武的钢铁货船,划破清悠悠的水面,驶向很远的地方。
过了沈丘十八孔大闸,老家的几位作家朋友引领着我,沿沙颍河南岸大堤,跟着河水一路向东走。
岸边,垂柳树叶黄中含翠,随风轻摇,身姿妙曼,河风拂过,碎叶如蝴蝶般飞落。桃林一片连着一片,零星树叶在枝尖坚守,似乎在回想春天里的花儿、夏日里的果儿。作家丽丽手臂一扬,声音里像是开着花,她说:“每年春天,咱这里的河坡,哪儿哪儿都是花,粉红的是桃花,水红的是樱桃花,雪白的是梨花,粉白的是苹果花,开得最密最艳的当数油菜花。”她弯下腰,抚摸着土层上一片片翠绿色的小菜苗,说:“你看,这些就是油菜苗儿,当地村民沿河道种下的,年年种,年年开。它们生长的地势好啊,不缺阳光不缺水,活得滋润着哩。别看它们现在柔柔弱弱的,等明年春天再来看吧,从槐店到界首,河两岸的油菜花,开成了两道金黄色的花带,看上去华美得很!富丽得很!”
站在河坡上,在这个乍寒还暖的初冬,已经有人开始向往明年的春天。诗人小莉凝望着河水,说:“冬天已经在这里了,春天它还会远吗?”
到了沈丘港刘集作业码头,这里的大货船,拥挤得如同春天里的油菜花。这些漂浮着的铁家伙,大都是黑灰色船体,深绿色甲板,发动机的隆隆声震荡两岸。一艘大货船,船身喷有白色字号:鲁济宁货2078。船体吃水很深,看来装载的货物很重。我看见它缓缓地驶向河边那些特设的装卸泊位。
“这里有四个一千吨通用泊位。”丽丽介绍说,“这个项目,主要是用来服务河南安钢周口钢铁有限公司的,总岸线三百五十多米,年吞吐量四百多万吨呢。”
顺着丽丽手指的方向,我们望见了那片庞大的安钢厂区,被一望无际翠绿的小麦田围绕,好似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轮。
南岸上,并排站着四个红色的大怪物,个个伸展长长的手臂,很像会变身的机器人,上面有“深圳国际港口”“安钢周口钢铁”字样。丽丽解释说:“这叫固定式起重机,用来装卸货物的。”
那机器手臂上,绑吊着一个固定式抓料机,像一只有魔力的钢铁巨手,一把接一把,抓起船里的褐红色铁矿石,转手放进岸上的铁漏斗里,早有运输车斗稳稳地等候,随即,又被快速地送上两条带式输送机。就这样,刚才还在船舱里睡觉的铁矿石,瞬间就被输送到了钢厂内。卸完货的大船,船身很快浮出水面,它感受到了久违的阳光的温暖,还有河风的清凉。胡子拉碴的船主,立在船尾,张开双臂,伸了一个完美的懒腰,脸上的表情,跟河水一样舒展。
丽丽指着船主说:“你看这位老弟,他船上的铁矿粉(块),是从澳大利亚运载而来的。咱们周口钢厂目前所用的铁粉有一半来自澳大利亚。”啊!他和他的船,出过国、跨过海?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父亲曾说过,我家无论是大木船,还是水泥船,最远只到过上海,然后就返航了。
我问丽丽,这些船装的都是铁矿石吗?她说,不全是,有白云石粉,还有石灰石、水泥、粮食等。
卸过货物的空船,三五成群地泊在下游百米远的河边,空空的船舱敞开在水云间,随波轻摇,松散而安然。
突然想到,这些船会不会空舱返回?单程跑货够运费吗?小莉回答说,哪能呢?咱们周口货物很多,小麦、玉米、大豆、毛皮、毛巾、棉布等,一船船朝外走。钢厂里的钢铁制品,型材、棒材、板材、线材等,通过这条水运线路,通江达海,发往海内外。
面前的沙颍河波澜不惊,我已深深地感受到它暗含的能量。
我很想冲动地对父亲说:假如啊,假如我曾祖父和祖父驶船时,能赶上这么个好时代,那该有多好啊!
我站在河岸给船拍照,却无意中拍下了那个年轻的船老板。他看上去有二十多岁吧,正在甲板上来回踱步,嘴巴紧贴着手机话筒,面部表情生动得像河里的青鱼。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能感知到他有着一份好心情,他的蓝图很清晰地绘制在水幕上,他的梦想很高远地飞升到天宇上。多么喜欢这个青年啊!我甚至羡慕起了他船头的那盆花,那盆正在怒放的甘菊花,它的花朵仅有手指肚那么大,紧簇在一起,却开得那么坚定。它离开陆地,随主人沿水走天涯,从不惧怕,依然开花,小小的花盘,开成向日葵的模样。
我说:“我想随船走,我想成为那盆花。”
丽丽笑着一推我,说:“去吧!”
不是谁都有勇气选择水,不是谁的人生都有梦。
来到了刘集渡口,我们面前出现一个斜坡,水泥路面,坡面被人的鞋和车轮踏磨得明光锃亮。我们一个个“顺坡下驴”,出溜溜就到了水边,河水一下一下舔着河岸,发出“咕哇”的声响。有两片杨树叶被它舔走了,一漾一漾地向东漂去。
对岸漂了一只大铁船,样子长得有点怪,两边还焊有铁围栏,看上去像一截子天蓝色的铁板桥。船两头各装两个手臂一样的钢铁升降杆,机器操纵,提拉钢索绳,连接岸边的船板就自动收放了。见船板平展,我们一脚踏上去,嘻嘻哈哈上了渡船。随后,开上来一辆白色小轿车,还有一辆电动车。骑电动车的小媳妇,一看就是本地人,没少乘渡船。她刺溜一下上了船,人还稳稳地骑在车子上。第一次乘渡船的我,抓紧铁栏杆,手臂上的肌肉比栏杆还硬实。
船主看我们就像看一群旱鸭子,他抱来几件救生衣,让我们穿身上。他的脸颊像涂了层机油般黑亮。渡船在柴油机的轰鸣声中行驶,碾碎的水面,泛起一股浅蓝。没有船壳,渡船和水面显得很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沙颍河水,感觉自己在水上漂着。很快到了河对岸,轿车和电动车沿河坡上了堤岸。我们到北岸无事可做,就又坐了一回船,返回南岸,我才有机会和船主聊会儿天。
他姓夏,四十多岁,刘集村人。他说,这个渡口很老,比他老太爷的老太爷都要老。因为这里离大桥很远,附近的村民到对岸走亲戚、赶大集、吃喜桌得走上大半天,所以,这里很早就有渡船了。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摆渡的,他说,从刚会爬就上船了,爷爷活着时,他跟着爷爷,父亲活着时他跟着父亲。长辈们都去世了,他就自个儿开渡船。
“光我这手,就驶烂三条船了,老式的,用榆木篙撑的小木船。”他用手比画着说。
“你这条大铁船攒劲儿啊!”我拍着栏杆说。
他的眼睛直放光,扑哧一笑,脸皮像是要挤出油来,显得更黑亮了。
“三年前买的,”他说,“政府扶贫政策好,补助俺不少钱,俺又添上几个,就买了这家伙!”他得意地拍拍发动机盖,那玩意儿使劲儿地嗒嗒了几声,像是配合主人炫耀。
问他平时是一个人开船吗,他说还有他媳妇,换班开。他脑袋朝南岸一甩,说,媳妇在那儿歇着呢,晚上她接替。我望见水边有一个蓝色的集装箱,估计那是他们夫妻的临时住所。
“晚上还有人过河吗?”我有些惊讶。
“有啊!生个急病、办个紧急事儿的,俺哪夜都没有安睡过。”
“害怕吗?”
“怕啥?有一河的星星陪着哩!”他两手一张,说,“天晴时满河都是星星哩,比天上的都大!在水里晃晃荡荡,明得很!”
问他两口子为什么这么拼。
“不拼咋弄?”他一下子认真起来,说,“俺闺女今年考上研究生了,俺儿子上到大二了,我得给他们拼钱啊!俺祖宗几辈人都在水上漂,到俺儿女这一代,我想叫他们漂得远一点儿,用知识当船桨,别跟我和祖先一样,辈辈只会摆渡。”
他的话,像一缕星光照进我心里。
造船厂离渡口不远,转过一道弯就到了,门口有牌子:周口市北航船舶修造有限公司沈丘分公司。我们站在大铁门前,犹豫着不敢进去,这里的工作有点猛,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围着一个个大铁船的骨架忙活,像摆置一堆恐龙化石。敲打、切割、焊接,叮当声四起,电焊头冒着刺眼的弧光,空气中弥漫着火烧钢铁的气味。
这场景,让我不由得想起近门三爷爷家的大孙子李传钢,那个胖乎乎的小兄弟。他大学学的是船舶与海洋工程专业,就是设计这大船的。不能不说,这对我们的祖辈是一个不小的安慰。
我在河岸上选中一个好地势,靠上一棵大榆树,伸长脖颈向里边探视。见蹲在陆地的大船,有几层楼那么高,微翘的船首很可爱,使我想起海豚那圆滑的吻部,尽管这条半成品钢铁大船现在还是锈迹斑斑。
有条船靠近水边,貌似快要下水的样子。船首上方有一个精致的小房子,似乎还装有玻璃窗,感觉视野很通透。想象着,它是传钢兄弟为我设计、打造的大船,幻想着自己就是船老大,高高地端坐在那里,看水、看云、看大海。那该是怎样的一种自豪和惬意!
回到刘集渡口时,见那里停泊一条大货船,印有字号:豫长泰386,从船体上的油漆可以看出,这是一条下水不久的新船。一个穿水红罩衣的年轻女子,正蹲在船舷边整理绳索。我们哪里肯放过这难得的上船机会,踩着摇晃的小船,一个个惊叫着上了大船。红衣女子看到我们后,有些惊讶,但她听清我们的来意后,清甜的笑意很快浮上了脸颊。前舱走出来一个青壮男子,站在甲板上犹如一座小铁塔。两口子热情地把我们迎进舱室。一脚探进去,我们集体发出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惊呼。
“哎哟妈哎!这也太漂亮了吧!”
确切地说,这是一个小型的套房,有客厅、卧室、厨房、储物间,还有卫生间。主人请我们在客厅坐下,一张海绵长沙发坐上去很舒适,对面挂着一台电视机。沙发前面,摆放一条小茶几,主人拿香蕉、橘子让我们吃。我们哪里舍得吃呢,毕竟船上的生活,不比岸上方便。他们的船靠岸,就是打算补给些水和菜。
说起水了,我突然想起这么一件事来,也是老父亲讲给我的。那年他七八岁,跟随我爷爷奶奶在船上。我奶奶怕他闪进河,以防万一,就在他身上绑了两只掏空了芯子的大葫芦。
“有一天,你奶奶在船上正做饭,叫我提着小木桶去打水。上哪儿打?河里啊!那时候,吃喝拉撒都在水上。我就趴在船帮上,舀了半桶水。你奶奶一看,就骂开了:你个小赖孩儿!咋恁能哩!看你舀了个啥?我一看,桶里飘着半截屎橛子。结果,那天饭也没吃上。”
记得那天,我和父亲笑得很辛酸。
小伙子姓钮,名字很诗意,叫玉扇。这船是一年前买的,价值三百万元。
“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贷点儿款,付个首付,余下的慢慢还。”小钮说。
“你们夫妻这么年轻,怎么想到花大价钱买大船呢?”我问。
“我家是安徽阜阳的,家门口就是河,世世代代靠河吃饭,毕竟咱也不会干别的。”他接着说,“水运比陆运节约成本,货源多,也好跑。”
“就是想孩子!”媳妇插话说。
夫妻俩在水上一飘就是三五个月,一双儿女留在陆地上。“白天看着太阳想,晚上望着星星想。”媳妇说。
当娘的这颗心啊!我感叹道。
走出来去看他们的大船舱,这装载的哪里是石灰石,分明是对生活、对未来满满的希望和梦想。
两天后,我手机上收到一组图片,是传钢兄弟发来的。一艘装满集装箱的大货轮,行驶在广阔无边的大海上。海水蓝得流油,货轮劈开海面,两侧的水线,颤颤地散开,像船的翅膀。
图片下一行字:跨海去非洲。
我回了他一句:一带一路。
恍惚中,我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坐在院子里那棵大皂角树下,奶奶面对着我,让我猜谜语。她出谜面:“小公鸡儿,打嗝儿,走了一天,没脚印儿。”
“船!”
我的童声惊醒了满天的繁星。
(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