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市的蔬菜区,我一眼看见了它们。
那有着“超模”一样大长腿的是大黄豆芽,那头上像顶着春茶芽的是绿豆芽,还有这种,圆乎乎、胖墩墩的是小黄豆芽。如果把长腿黄豆芽比作美丽的辣妈,那矮胖豆芽就像它们刚出生的宝宝。我捏起一个豆宝宝放在手心,只见它圆鼓鼓的肚子上,罩着一件金黄色的外衣,圆脑袋上冒出一个小小的嫩芽儿,还打个弯儿、绕个圈儿,像一个很短的天线,多像动画片里的“天线宝宝”啊!我爱怜地给它起了名字——胖豆芽。
看着这些可爱的胖豆芽,岁月那双温暖而又苍凉的大手,把我拉回到一个叫大于庄的村庄。五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父母在城里教书,我随奶奶在农村生活。春天奶奶带我挖野菜,夏天带我抓知了,秋天带我拾黄豆,冬天带我捡树枝。
当秋阳挂在又蓝又高的天空、秋风顽皮地吹响豆棵时,黄豆荚们 互相比着谁更饱满、更圆润,谁的衣服更金黄,翘首以待被主人带回家。也有个别急性子的豆荚,噼噼啪啪地炸开了,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果实献给秋天和大地,大地母亲则怜爱地把小黄豆们揽进温暖的怀抱。
此时,村子里大人们的脚步变得匆忙,孩子们更是脚底像抹了油似的欢快奔跑,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收豆子的时节到了。在那个物资极为匮乏的年代,农人们认为黄豆就是肉,有了黄豆就可以吃到豆腐,吃到豆腐就等于吃到了肉。趁着阳光正好,村民们开始抢收这宝贵的黄豆,如果收得晚了,更多的豆荚会在田里炸开,收成就会减少;倘若遇到阴雨天,黄豆潮湿发霉那就更麻烦了。
过了两三天时间,大片的黄豆被收割完毕。生产队长会组织社员去地里捡拾遗落的黄豆粒,捡到后归公。而后,村人们就可以随便进地捡豆子了,捡了归个人。全村人一哄而上冲进豆地,场面很热烈。
这么好的时机,我和奶奶怎么能错过呢?我俩冲到田里,低头弯腰捡拾豆荚和豆粒。
我最爱雨后去捡黄豆,那天正好是雨过天晴。落在土里的豆荚因受潮变得软软的,捡拾时荚尖不会扎到手。而且,被雨水浸泡后的黄豆粒会变得圆鼓鼓、胖乎乎的,它们身上的黄色对襟小褂儿几乎被撑裂,头上还长出嫩黄色的尖芽儿。我手拿小茶缸,紧张地寻觅着黄豆,生怕捡拾晚了豆子被鸟儿吃了。每寻到一颗胖豆芽,我便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屏住呼吸用手小心地拨开湿土,生怕吓着沉睡的胖豆芽宝宝,像捡到宝贝似的轻轻放进茶缸,听着那轻柔的、温润的声响,我的心如花儿般绽放。
捡累了,直起身子,我看见远远近近的云朵闲散地飘在空中,秋风轻抚着没有豆棵的大地,偶尔会有不知名的鸟儿飞飞停停,在松软的田地里觅食。
捡拾胖豆芽是非常有成就感的,胖豆芽体积大,很快就能捡满一茶缸。每当小茶缸满了,我都会大声地叫着奶奶,以至于把专心觅食的鸟儿吓得惊慌失措。我一摇三晃地走到奶奶身边,挺着胸、抬起下巴、眯着眼,很骄傲地把胖豆芽倒进奶奶的竹篮子里,故意望着奶奶,嘴上不说话,用眼神说:看看,我能干吧?捡了这么多!奶奶意会到了,她说:“俺小丫就是能干,一会儿就捡了一大茶缸,回家奶奶给你炒豆芽下面条吃。”
不知不觉中,我和奶奶到了豆地的最北边。地边有一片荒草,我误以为那是农人忘记收割的豆棵,就颠颠地跑过去了。当我扒开厚厚的荒草,看见一堆柔软的豆叶里有几颗黄豆芽,就欣喜地捡起来。又猛然看到两三只还没有长毛的小鸟儿,它们闭着眼、张着嘴,蜷缩在一起叽叽乱叫,蠕动着粉粉的小身体,像是在相互寻找依靠,又像是在等着被喂食。我和小鸟们一样不知所措,急呼奶奶过来。奶奶看到了那几个小生命,声音颤抖地说:“真是遭罪啊!这豆地是小鸟的家,豆棵子割掉了,小鸟的家也毁了。赶紧把豆叶盖好,小家伙们会冷的!”奶奶边说边把豆叶原样覆上,又拽了些柔软的荒草盖上。我说:“小鸟旁边还有好多胖豆芽呢,奶奶,不捡可惜了。” 奶奶说:“可惜个啥?人能吃,小鸟也该吃。母鸟回来了还要吃呢,这些豆芽就给它们一家子留着吧。”
五十年过去了,那一颗颗胖豆芽放到茶缸里时发出的温润、欢快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我耳畔。还记得奶奶把捡拾来的胖豆芽炒熟后下汤面条给我吃,有一次她还做了一盆豆瓣酱,好吃得不得了,香得我流眼泪。
童年的胖豆芽,抚慰了我的味蕾,滋养了我的身体,丰沛了我的心灵。
如今,我生活过的小村庄变成了新城区,曾经的黄豆地上盖起了大高楼,高楼后边的一片小树林里,长眠着我亲爱的奶奶,她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
高楼上霓虹灯闪烁,我和奶奶一老一小弓腰捡拾黄豆芽的身影仍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