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
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没出过远门,最远也就到过周口,见识自然也多不到哪里去。但母亲对种麦,非常看重。她说,种好一季子的麦,是一年的头等大事。屋里有粮食,日子才会有盼头。没文化的母亲,关于种麦,说的话听起来还真有些道理。
秋庄稼刚刚退场,大地还没有好好地喘口气儿,母亲便开始为种麦做准备了。平日里沤的农家肥,母亲用架子车一点一点地运到地里,一堆一堆地堆在责任田的中间。在犁地之前,母亲和父亲一起,将晾干的农家肥,一锨一锨地撒开,责任田变得黑油油的,养分十足的样子。母亲说,最臭的东西,能养出来最香的麦子。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个场景至今难忘。撒了许多农家肥后,母亲坐下来歇息。一株“香布袋”映入眼帘,母亲喊在地头玩耍的我。我撒开腿,在空旷的田野里跑着,嘴巴里已经浸润开野果的味道。当母亲把剥开的“香布袋”放到我嘴里的时候,野果的甜伴着农家肥的味道,直击味蕾。我哭笑不得,看着母亲。母亲恍然大悟,急忙将双手往身上抹了又抹,大笑了起来。
母亲的笑,洋溢在秋阳下的田野里。
上完肥,犁地。这是种麦的重头戏。母亲说,地犁得有多深、土耙得有多碎,麦子的长势就会有多好。堂哥名叫常志远,有学问,是我们村第一个使用磷肥的人,还会开拖拉机。那些年,我们家的地都是他帮忙犁的。拖拉机带着犁,犁刀翻开土地。母亲拿着盛有碳铵或者尿素的瓷脸盆,一把一把地撒着,像为田地抹着一道一道的雪花膏。堂哥知道母亲走不快,慢悠悠地往前开。犁出的新土,像一波波浪花,一层层地翻滚着,泥土的芬芳掩埋了碳铵的刺鼻味道。母亲说,你哥帮咱犁地,不挣钱,还费时间。亲情比啥都主贵。
犁完地,还有一道工序,就是耙地,把大一些的土块耙碎。母亲让我站在耙上,压着耙,我乐意这项劳作。堂哥开拖拉机在田地里走着“8”字形路线,我跟着他,幸福地吹着田野上深秋的风。
早些年,犁地有两种作业法,一种是从责任田的中间往两边犁,这叫“绞犁”,犁出的田地两边高中间洼;一种是从责任田的两边往中间犁,这叫“扶犁”,犁出的地中间高两边洼。一般,两种犁法一年一换,这样就保证了责任田的平整。挨边的责任田连续几年“扶犁”,我们每年不得不往田地两边翻土。母亲心疼土,找人家理论。年少的我不解,地球那么厚,能挖透了不成?我劝母亲,母亲瞪我一眼,猛地捡起一块土坷垃,狠狠地向我砸来。回到家里,母亲说,田里的每一块土,那都是咱的命根子。
麦子要丰收,种子是关键。在规模化的种植没有普及之前,都是自己留麦种。收秋的时候,母亲早与父亲定下,南地种“矮早”,东地种“百农”。母亲说,种子和地讲究般配,啥样的地种啥样的种,才能有好收成。头年留下的麦种,适合不适合播种,母亲要亲手试验。从地里带回来一捧土,放在一个旧茶缸里,母亲庄重地洗干净手,从麦种里随机数出来100颗,种在茶缸里,放在窗台上。
旧茶缸里像有一件宝贝,引得母亲每天驻足观看。五六天的工夫,麦芽破土而出。母亲喊来父亲,扒开茶缸里的土。刚刚生芽的麦子,白芽向上伸着头,白根向下钻着土,像新生的婴儿。母亲一粒一粒地数着,发芽的,放在母亲这儿,没有发芽的,由父亲拿着。只有母亲手里的麦芽超过90粒的时候,这种麦子才能播种。童年的我蹲在旁边,好奇,父亲因势利导,由此教会了我什么是百分率。
我的姨夫和我的表哥,是种麦的好把式。在机械化种麦之前,他们是我们家种麦的得力外援。姨夫负责摇耧,麦种得匀不匀,是深还是浅、是稀还是稠,全靠摇耧;表哥负责驾辕,麦种得直不直,驾辕的人很关键。每年种麦,不用母亲操心,大姨早就安排好了日程。母亲对此高度自信,说,挂念你的人,是不用提醒的。
果不其然,寒露前后,姨夫和表哥带着耧,来到了我们的地头。姨夫是总指挥,定好量,扎稳耧,站在耧前面,安排着拉耧的人力配置。我也是拉耧的一股力量,我偷偷地和姐姐站在一个战线上。我从小就知道,当老大的姐姐和母亲一样,干农活一点也不知道藏力。耧响地开,一粒粒种子告别耧斗,从耧眼滑了下去,经过中空的耧腿,顺沟入土,住进了松软的土壤。
一块块田地里种上了麦子,母亲满面春风。
如今,母亲的身边又种上了新一季的麦子。这些崭新的麦子,冬伏、春长,大多会经历冰霜雪冻、风雨干旱、病害虫殃,但它们终将挺过苦难,拔节扬花,灌浆落黄,用那饱满的麦粒,成就我们盈车嘉穗、穰穰满家的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