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回到二十六年前。
刚踩着腊月的边,村里便热闹起来。村东集市总会围里外三层,耍猴人头顶花帽,手拎铜锣,猴儿甚欢,一会儿挑起扁担,一会儿倒栽跟头,惹得大伙儿拍手叫好。
是夜,远道而来的艺人们卸下一身行头。小铺吃碗面,去往集南干店交三毛钱,随便在屋内找块空地,铺些麦秸,拿双破烂被褥,算作床位。打壶热水,烫了脚,把猴群拴在院里木桩上,取些随身携带的干饼子,放炉火上烤焦,扔给猴子吃。焦饼脆香,众猴吃得欢愉。
喂过猴,艺人们和衣而卧,半斜着身子闲聊,尽是些天南地北的趣闻趣事。只听得夜深星繁,深巷不闻犬声,我方趴在爷爷肩上睡熟。
印象里真正的年味是从吃了腊八饭开始的。那时家里穷,但家乡的集市却热闹异常。母亲逢集便买些过年用的器具,有时是几把小勺子,有时是几个杯子、几张红纸、几个酒盅。我和弟弟放学回家,总会将这些小物件拿在手里把赏半天,心里无比喜悦。这些小物件提示我们快过年了,该吃好的了,该穿新衣服了,该有鞭炮放了。
日子一晃就到腊月二十,村里在外跑生意的陆续归了来。集市开始拥挤,大人扛着孩子,年轻人扶着年岁大的,黑压压全是人头。
父亲打工总是赶在夜里归来。一觉醒来,窗外漆黑。院外响起敲门声,我和弟弟侧耳去听,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母亲披衣去开门,埋怨父亲咋不搭白天的车,每次回家都在路上走半夜,让人担心。
父亲进屋,把几个装得满满的麻袋扛进来。母亲去灶屋生火,给父亲热些饭菜。父亲吃着,和母亲讲着些在外打工的事,母亲坐在旁边听。那一刻,我感觉到,年近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一大早,父亲就挎着篮子去赶集了,母亲带着两个弟弟在家收拾屋子,把院里院外打扫干净,弟弟帮着把锅碗瓢盆、茶杯酒盅刷洗一遍,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
上灯之际,母亲拿出父亲早上从集市买回的糖瓜子,开火化开,洒上白面粉,做成麻糖。喊二弟在院中点鞭炮,母亲在灶屋灶神的像前磕头,请老灶爷吃麻糖,上天好言多讲。
拜完灶爷,一家人围着案板吃母亲做的麻糖,听母亲讲灶王爷的故事。有串门的过来,母亲忙搬凳子,给人拿麻糖吃,大人小孩笑声一片。
年货备齐应该是腊月二十六七的样子。那几天全家人都很忙,母亲忙着为我们几个赶做新衣帽、蒸包子、蒸馒头。父亲忙着劈柴、煮肉、炸油条、修理旧桌椅。我和弟弟忙着玩弹珠、炸土包。炸土包就是在地上挖个洞,把鞭炮剥开,将火药倒在洞里,放上引线,用火一点,瞬间炸得满地开花。
沈岗寺的集市逢单,腊月二十九是年前最后一个集,家乡人称混子集,意为各户年货均已办齐,最后一个集大家来都是闲逛,基本不再买东西了。
父亲一大早要跑集市几个来回,寻思着还缺些什么。母亲说,父亲今年打零工没挣到几个钱,原本过年不准备买咸牛肉了,但又怕委屈了孩子们,问了几个摊儿都卖完了,就买回些油少的牛头肉,总算咱过年也割牛肉了。
年三十,隆重的一天。上午贴门神,母亲打好糨糊,三弟端着,二弟搬条长凳站上去贴。贴了堂屋贴大门,贴了前院贴后院。堂屋贴的是秦琼、敬德二位上神,大门贴的是关羽、张飞两员虎将。贴完门神,父亲会站在门口摸着弟弟的头,上下打量会儿门神。
中午吃饺子。饺子是父亲操刀剁的馅儿,母亲包的,我和弟弟吃得肚子鼓鼓的。
下午便忙活着做年夜大餐,我和弟弟帮母亲烧火。母亲抓一把花生米,放油锅一炸,一道菜出来了;苹果切块,撒上白糖,一个拼盘成了;取些粉条、海带丝、豆腐皮,掺些小酥肉,就是一碗大杂烩……
傍晚时分,父亲用竹篮提着供品,带我们兄弟去上坟。放了鞭炮,父亲点燃纸钱,看着那纸钱一片片化为灰烬,一路向西。
大年三十晚上,父亲从后院接来祖父祖母,一家人围着圆桌吃丰盛的大餐。这顿饭,是一年当中吃得最好的一顿饭。余后数年,我常常在心头念及它,不能忘。年,就是团圆,没有残缺才是完好的年。
饭吃到夜深,话谈到置腹,窗外鞭炮齐鸣。送祖父祖母回房休息,我们各自睡了一会儿。
父亲起床,放罢开门炮,回房把菜热上,把饺子下锅,逐一叫我们兄弟起床过大年。
过年了!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跳动,那个兴奋劲儿以后数年不再有。
母亲帮我们穿戴新衣帽。堂屋,父亲把馍菜摆齐,用热排子盖好,那排子上冒着热气。院子里,父亲在铁丝上缠好了鞭炮。
母亲净手,小心翼翼地点了一对大红蜡烛摆在条几上,喊父亲点鞭炮。父亲点了支香烟,跑到院中点燃了鞭炮,一时间气氛庄严起来。
母亲给神仙烧纸钱、磕头,口中念叨着保佑全家人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之类的话。
拜罢众神,母亲该发压岁钱了,我和弟弟都压抑着心里的激动,等母亲的手往兜里伸。母亲逗我们说,人家孩子嘴都刁,都会给父母说拜年的话,这都多少年了,咋一句也没听你仨说过呢!这时,我们都会很尴尬。母亲手伸进口袋,取出几张崭新的一元钱,抖了抖说道,等以后有钱了,再给你们多发点。我们开心地接过压岁钱。父亲这边张罗着吃饭了。
我和弟弟吃得很匆忙,然后会被一拥而来的伙伴拉扯着出去拾炮,拾了东家拾西家,直拾到天亮,口袋里塞满了炮仗。
天明,一大堆孩子围在一起欢呼着。把炮的外层纸撕开,倒出火药,堆一堆,用火柴一点,火花四溅。我们直玩到满脸满手黑。
大年初一,整个上午家中都挤满了人,有来串门的,有来拜年的,也有来打牌的,有找我和弟弟玩耍的,大家笑哈哈的,都很愉悦。
父亲坐在屋子的角落里,沏上一壶茶,和邻近大伯谈着一些美好的往事,这样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下午。
2010年秋,父亲病逝。从此,我的生命里便没了真正意义上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