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道
写下这几个字,竟无语凝咽。刚落下的夜幕越陷越深,已来临的2018窗外飘零,河对岸180多米高的电视塔漠然瞅来,灯不动,风不动,天不动,唯室内一个似落花流水的男人在恸,埋头案上后余下的肩在动,不明所以后抬起捂脸的手在动,还有室外酝酿的暴雪于这新年第三天欲动。
这场雪,感觉让人等了一万年。
想唱一支歌,想烧一炷香,想跳一片舞,想做一回那天地间飘渺的精灵……
22年前,他的父亲被医院的一纸诊断捶折了腰,微红的眼睛没那么犀利,却那么有力地凝视于他。没有扯不开的难舍,没有化不掉的愁绪,只若一片云,了无牵挂,逍遥于病房和手术室。直到1996年年底的那场雪,在省会医院的铁门边,一声惊心的哭喊:“爷,爷!”他震颤中抬起头,双眼泛红的老父亲面孔从没有这样清晰过。眼前“哇哇”叫的周岁孩儿不停地发出一声声呼喊,那种源自血脉的呼应,不太可能惊天动地,只是稍后几息间,落下零星雨,飘起漫天雪。其时,路还没走到尽头,他的父亲刚刚在手术室经历了一场生死轮回。
这场轮回,似在眼前,犹过万年。
最有哲理的一句话发生在2000年。那一年,父亲待他参加完报社的十周年庆典回到家,特意走到他面前,以往常所难见的语气轻轻地说:“这个事,你做得有政治觉悟,切记那句老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那一年,没有荡气回肠的世纪交替的震撼,也没有世人疯传的世界末日的恐慌,好像也不记得撤地设市有什么不同凡响。在这个静寂的夜晚,他想起那一年的那一天,是七夕节的前几天吧,是他任职记者所在单位的十周年庆典。当此时,他在父亲和一帮族人眼中仍未有发达,然而,总要比15年前他外出上大学时有了不同——1985年,几个叔伯给他凑足几件比较合身的衣衫,其中有一件军装单褂子,有一件工人劳动服,还有堂兄泪流满面送上的十元钱和一张照片。似乎,远行不知归期,还有一些越来越模糊,竟记不准了。凌晨,天还没亮,父亲执拗地陪着他赶到汽车站,坐了七八个小时的车赶到省会,赶上当晚11点的火车,送他远行。他于是深知农家子弟求学、求仕之不易,1997年起,他每年拿出一个月的工资资助春蕾女童读书。这就是他父亲说那句话的原因。
他记得,父亲是那么精干有力,双手如铁箍,两脚如铁板,身不沾物,衣不染尘,“噌噌”几下就能爬上20多米高的水泥电线杆。他一直不相信,他父亲也一定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病症能够把那样一位村民心中的英雄打倒。面对病床上陷入睡梦的父亲,他曾无数次地凝眸注视,看那不知何时起越来越深的皱纹,看那不知何地越来越多的愁绪,再低头思想几年中他夫妻俩带着小儿四处租房的奔波……生活是如此艰难曲折,真真让人空余冲天志,恨无折天手。那时想来,那个如此有力量的父亲是最无奈的吧,那个那么有力量的父亲心中肯定是最不服气的吧。
2000年的农历十一月十九,他的父亲从傍晚就憋着的一口气,过了一个多小时还是咽不下,直到他从县里中断采访匆匆归来。有声音在他耳边悄悄叮咛:“一口气一直没断,怕是想等你见上一面哩……”他一时竟有些失魂落魄,不知怎么挪到了父亲床头。在家人的催促下,犹豫再三,他不想说,怕他这里一说那里就气断;他很想说,怕他这里不说那里就永远含着不甘。说了,他还是说了,类似承诺:“会照顾好母亲,会带好兄弟姊妹,还会……”
他的父亲只有一个孙子,还有两个孙女,这大概就是这个老人,一个一直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老人最后的期盼吧。这期盼,可穿云破雾一万年。
17年后的今天,一场大雪不期而至。踏雪而行,雪在“咯吱咯吱”地吟唱,抑或是在“咯吱咯吱”地哭泣。眼前漫天的白里,唯余茫茫。此生,又到哪里去寻再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