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4月20日
第10版:晚 晴

父亲的梦

■李郁

我的祖上都是贫苦农民,能过上温饱的生活是祖辈们的最大愿望,所以不会奢望学什么文化。父亲年轻时在西北军当兵,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却常为没文化而痛苦,希望他的儿子能有学问,这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想。

1960年,父亲把7岁的我送进学校。上学后,我用父亲给我买的粉笔、铅笔,把家里的墙上、门上、柜子上、床帮上都画得满满当当的。父亲不仅不烦,还特别欣赏我胡乱画的东西,说这一道儿写得平,稳当;那一道儿写得直,有劲儿。这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鼓励。

因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我学得很快乐。老师第一次让我们造句,就夸我用“蹦蹦跳跳”一词造的句子像一篇小作文儿,这真是永远难忘。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语文。我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前几名,父亲为此感到特别欣慰。

有一次,我因作业完成得不好,放学后被老师留下做作业,耽误了吃饭。这对我来说虽是第一次,但对学生来说是常事。但万万没想到,我刚出学校,父亲正黑着脸在路上等我,我虽觉得不妙,还是径直走到他跟前,他猛地抡起胳膊来,狠狠地把巴掌甩在我脸上。父亲抬手还想打,可再也没抬起来,他眼里涌出了泪水……这件事令我终生难忘,父亲也只打过我这一次。

没过几天,父亲把一支油绿色的“新农村”牌钢笔递给我,我高兴极了。那时,比我家境好得多的同学也没钢笔用,那可真是宝贝啊,上学、放学我都把它握在手里。可是我还没乐一星期,新钢笔就在学校里丢了,再也找不到了。父亲长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新钢笔丢了,我很愧疚,所以更加努力学习。有一天夜里醒来,听到父亲和母亲在说话,母亲说:“这孩子好上学,别长大了怕干活啊。”父亲说:“照这样下去,这孩子准能考上大学。我算好了,他不到20就上大学了。”母亲说:“唉,他托生到咱家算托生错地方了。”父亲说:“只要他好好上,咱砸锅卖铁都愿意。”母亲没接父亲的话。

小学快毕业时,双目失明的母亲劝我不要上学了,她说能认识几个字就行了。母亲还说:“我这一辈子啥也不图啊,就图你长大后,我老了的时候,咱家盆里不断米面,灶窝里啥时候都有柴禾烧。”我问父亲还让我上学不让?父亲说:“只要你能上到大学,我拉棍要饭也能供养你啊。”

1970年冬我初中毕业时,升高中都不需要考试了,要靠推荐,因为家庭的原因,我上高中的希望彻底破灭。父亲知道后显得很凄然,他意识到我可能永远不能再上学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那就好好干活儿吧。”那几天他的话特别少,我感到他一下子苍老了好多。

我打算边干农活、边学高中课程,就到处找书。高中的书没找到,却找到了大学的教材,我就先自学了王力编著的《古代汉语》。

母亲一看我不上学了还在读书,非常恼火,问我看书到底有啥用,我答不上来。她给我讲了不让我读书的道理:读书是富人家孩子的事,穷人家的孩子读什么书啊,穷人家的孩子要下地割草、拾柴。

我点煤油灯看书,她一万个不同意。她说,看书只能趁夜里纺棉花的灯,咱家纺花又不点灯,你咋能一个人点灯看书啊。她时时防着我点灯看书,我不得不早点上床睡觉,等母亲睡熟了再起来点上如豆的油灯。

有一次,她摸到了我放在桌子上的书,知道我仍在看书,一下子把书撕得粉碎。那是我借人家的书啊,我难过得大哭了一场,感到母亲太残忍了。以后看书,我格外小心,把书放到她摸不到的地方。

1976年底,父亲因病卧床两年了,一次昏迷后被喊醒,他看了看我,对我说:“我做了个梦,看见你背着包袱去远地儿上大学了。”我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他。几天后,父亲带着他的梦想和遗憾走了。

为了生活,我到大队的窑场打砖坯、挣工分,那是累死人的土工活。1977年初秋的一个傍晚,我正在泥盘上盘泥,队里的大喇叭响了,播出了恢复高考的消息。我一下子愣了,认真听完后,皓月当空,该回家了,可一动身子,才知道自己还在泥里站着。从泥里拔出脚,掂来两块干砖坯坐下,我思考了许久。最后,我又想到了父亲的梦,我一咬牙,只要有口气,我一定要考大学。父亲的梦给我了决心和勇气。

于是,我到处找书,找高考复习资料。

为了考上大学,我拼命地学习。冬天,我用被子包着脚,坐在一盏小煤油灯下看书,头发不知被烧了多少次。夜里看书到很晚,白天还要上窑场挣工分。自学高中的数学时,遇到想不通的地方,在偏僻的农村想找个人问问都找不到。我累得口内生疮,舌干如刺,老中医让我喝黄连熬的汤药。日子再苦,只要想起父亲的梦,我浑身就充满了力量。

当时,大多数亲戚朋友都支持我,但也有人说我是有劲没头儿使了,说我没上过高中咋能有高中水平,要是初中毕业能考上,那谁还让孩子上高中啊?这些话对我已没什么感觉了,考上侥幸,考不上认命,我已心如顽石。

1977年我参加高考,虽没被录取,但给了我很大激励,我更自信了。一贯反对我读书的母亲也开始支持我复习再考,她对别人说:“反正管不住他看书,走了也好。”为了让我专心看书,她不让我做饭,自己摸着也要给我做吃的。我出去时,谁要去我家,她总吩咐人家别碰我的书。

1978年春天,我到公社高中插班复习时,背了几十斤红薯面交到学校里,换成馍票。每到吃饭时,我就抓几个硬如砖石的红薯面馍,就着校园里的井水吃,但我自得其乐。

高考分数下来后,我达到了本科录取线。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本科和专科,本着要上就上名校的想法,我只报了北京大学和武汉大学。后来改报志愿,被原周口师专录取。有人告诉我,本科是4年,专科是3年,都是大学。我一听高兴极了,上3年也是大学,还少挨一年饿。我知道大学生月供30斤粮食,我是吃不饱的,而且家里也根本没能力贴补我。

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到家,母亲说:“要是你叔(我称父亲为‘叔’)能活到现在多好。”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我来到父亲坟前,回忆起父亲的梦想和对我的期望,我虽然考上了大学,可是父亲的梦还是未能实现——让我不到20岁考上大学。我跪在坟前,烧了好多纸钱,我流着泪说:“叔,我尽力了!”

父亲去世40年了,我虽没实现父亲的梦想——不到20岁考上大学,可他的孙子替我完成了,我的儿子18岁那年考上了一所“985”大学。

如父亲泉下有知,还会感到遗憾吗?

2018-04-20 2 2 周口晚报 content_16221.html 1 父亲的梦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