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四合院的房顶铺的都是鱼鳞瓦。一片灰色的瓦,紧挨着一片灰色的瓦,连接着一片浩瀚的灰色,铺铺展展,犹如云雾天里翻涌的海浪一样,一波又一波,直涌到天边。
这种由鱼鳞瓦组成的灰色,和故宫里那一片碧瓦琉璃,作着色彩鲜明的对比。虽不如碧瓦琉璃那般炫目,那般高高在上,但满城沉沉的灰色,低矮着,沉默着,无语沧桑,力量沉稳,秤砣一般压住了北京城,铁锚一样将整座城市稳定在蓝天白云之下。难怪贝聿铭先生那时来北京,特别愿意到景山顶上看北京城这些灰色的鱼鳞瓦顶,对此情有独钟。
在我的童年,即上个世纪50年代,北京的天际线很低,不用站在景山上面,就是站在我家的房顶上,从脚下到天边,一览无余,基本上是被这些起伏的鱼鳞瓦顶所勾勒。
想想,真的很有意思,那时候,四合院平房没有如今楼房的阳台或露台,鱼鳞状的灰瓦顶,就是各家的阳台和露台,晒的萝卜干、茄子干或白薯干,都会扔在那上面;五月端午节,艾蒿和蒲剑插在门上之后,也要扔到房顶,图个吉利;谁家刚生小孩子,老人讲究要用葱打小孩子的屁股,取葱的谐音,说是打打聪明,打完之后,还要把葱扔到房顶,这到底是什么讲究,我就弄不明白了。
对于那时候我们许多孩子而言,鱼鳞瓦的灰色房顶,就是我们的乐园。老北京有句俗话,叫做“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就是那时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淘得要命,动不动就跑到房顶上揭瓦玩,是那时司空见惯的儿童游戏。
鱼鳞瓦,真的很结实,任我们成天踩在上面那么疯跑,就是一点儿也不坏。单个儿看,每片瓦都不厚,一踩会裂,甚至碎,但一片片的瓦铺在一起,铺成一面坡的房顶,就那么结实。
那时,院子里是三棵清朝就有的枣树,我们可以轻松地从房顶攀上枣树的树梢,摘到顶端最红的枣吃,也可以站在树梢上,拼命地摇树枝,让那枣纷纷如红雨落下,噼噼啪啪砸在房顶的瓦上,溅落在院子里。比我们小的小不点儿,爬不上树,就在地上头碰头地捡枣,大呼小叫,可真的成了我们孩子的节日。
国庆节的傍晚,扒拉完两口饭,我们会溜出家门,早早地爬上房顶,占领有利地形,等待礼花腾空。那时候,即使平常骂我们最欢的大妈大婶,也网开一面,一年一度的国庆礼花,成为那一天我们上房的通行证。由于年年国庆都要爬到房顶上看礼花,我们都有了经验,随着礼花腾空会有好多白色的小降落伞,一般国庆那一天都会有东南风,那些小降落伞便都会随风飘过来。记得国庆十周年,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属于大孩子了。那一天晚上,不知是天助我也,还是那一年国庆放的礼花多,降落伞飘飘而来,一个接着一个,让我轻而易举就够着一个,还挺大的个儿,成为我拿到学校显摆的战利品。
也就是从那一年以后,我没再上房玩。也许,是认为自己长大了吧,便也就此和鱼鳞瓦告别。一直到十几年前,重返我们的老院,又看到童年时爬过的房顶,踩过的鱼鳞瓦,才忽然发现和它们这么久没有相见了,也才发现瓦间长着一簇簇的狗尾巴草,稀疏零落,枯黄枯黄的,像是年纪衰老的鱼鳞瓦长出苍老的胡须,心里不禁一动,有些感喟。
(选自《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