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前三年,老家养了一条挺漂亮的公狗,黑首,白颌,身上白底衬着几处黑毛。幼时被截去了尾巴,见了人只有一个尾巴根来回地晃。两眼上方各有不足硬币大的一点圆圆的棕色的眉,把狗眼衬得很有神采。这条狗,让四辈人起了三个名字,祖父母叫它“狗子”,堂姐呼它为“黑豆”,两个小侄则叫它“皮皮”。真叫时,它只认一个“狗”字。那个时代的老人哪里有什么宠物的概念,你替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我保你有一口饭吃,与门杠、铁闩本质的区别只不过是要吃要喝,能叫会跑。在祖母去世六年后,狗子死了,是因为误食了老鼠药。祖父念它的好处,没舍得吃它,四十块钱把尸首卖了。
祖父母是从苦难中走出来的,诞下五男二女,只养活了五个儿,还要照拂四五位长辈。而今,祖父已是同辈中唯一健在的了。祖母下葬时,尚有一位老妇哭她作“闺女”。而今大年初一时,祖父却成了大门也不必出,只需守在堂屋里等着全村晚辈拜年的角色。当然,压岁钱的份数是越发多了。祖父是老党员、老干部,五个儿子也都有工作,离挨饿受冻的日子已经很遥远了。而在当年,凭一份看似令人羡慕的工资养活老小十几口人,那种艰辛却也是可以想见的。后来有老人相继去世,孩子们自己闯天下去了,曾祖父因认为与儿媳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是有“嫌疑”的,竟在田里搭了个棚子,避出家去了。没有车没有柏油路的日子,曾祖父在田里,祖父在乡里,祖母在家里,父亲和伯父们散在四方。大概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家变成了老家。老家是一棵树,地里埋着根,四方散着叶,它却孤零零地立在天地之间。然而没了它,枝叶无所依存,根系只有烂在土里。当你回到这个地方,不管是为了规矩,为了礼节,还是真心想念,总有一群人叫着你的小名一路上迎送着你,你则叫不出他们的名字,甚至也不好随口叫伯叫婶,因为也许那满头白发的大娘其实是你族中的嫂子,年轻媳妇怀里抱着的婴儿说不定是你最新的叔叔。黑夜里走过磷火闪动的坟岗时丝毫不必担心,地下和地上的人血脉连在一起。
十多年后,祖母也住进了黄土。曾祖父兴许还得避一避,会不会在彼岸花丛里搭起了棚子呢?我想,那里是不会寂寞的,多少他熟识的人早在那里了,后来又有许多熟识的人跟去,包括那些叫得出我小名的人。那么,终有一天,叫得出我小名的人都去那里等我了,于我而言,老家恐怕也就失去了意义。但也许,老家终究是要失去的,正如拥有是失去的前提,一如生是死的前提。也是毫无预兆的,我们失去了狗子,一只很漂亮的公狗,也是好勇斗狠的家伙,多少次让别家的狗咬得一瘸一拐,甚至失去了一只狗蛋子。被它咬伤的狗更多,否则它不会养好了伤就又出去撕咬。家里人说它能一个咬四个不落下风,应该是可信的。谁知道呢,它竟栽在了老鼠药上。祖父是真的念狗子的好呢,跟我们讲它是怎样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卧守在门边,敌意地拦住一切生人,又怎样一见了家里人就高兴地上去扑闹。母亲也回忆说,这条害怕鞭炮声的猛犬,在过年的每个晚上,在第一声鞭炮响起时,一溜烟儿钻进她和父亲屋里,而后随着夜深,和父亲在床上床下呼应着打鼾。我想到的,则是每当我们出门,它一定随行,先大步跑在前头,跑到岔路就回过身来等着,嫌我们走得慢了,还要跑回来催促,快回到家时,则小跑进去。路上它总还闲不住,要挑衅所有遇上的狗。那些狗好像都怕它,很少有敢接战的。然而对家里人它却是十分恭顺且甜腻的,你与它戏耍,它就躺下去翻过肚来冲你打哈哈。我们怪祖父为何不把狗子的尸首埋了,他只是憨笑着不予应答。再回老家,狗子不会再远远地摇头摆尾地迎接我了……
(胥纯方 扶沟县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