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前不太知道年龄与阅读的关系。比如不到中年,就不知道中年人读什么。当然,有各种各样的中年,各种各样的兴趣。这里只是说了一种。
人们之间谈论起读书,常常只关心读什么,而很少注意到不读什么。从来不读,连眼睛也不转过去的是哪一类书?这种阅读的边界可能更重要一点。
让青少年兴奋的书,中老年人不一定看。人到中年,心情就多多少少变得苍凉了。中年人的情感既结实又朴素,这就影响到书的选择。有阅读能力和阅读习惯的中年人很多,而且他们因为知识和经验的积累,其判断力更加让人重视。他们有可能在深层上左右着阅读的方向和趣味。中年人更愿意看真实事件和场景的记录,比如一些重要人物的传记,一些游历笔记,回忆录和目击记,地理勘察录,探险记等等。在这种阅读中有些特别的快感,因为这些文字是真实的。
作伪的“实录”也有很多,但它们仍然是以标举真实为前提的。真实的,曾经发生过的,也就具有了极大的参考性,而且比较起来更能刺激联想。人一过中年就越发讨厌杜撰,警惕虚构的文字。所以,中年人一般来说对小说和诗之类是挑剔的。如果一本书的前提是虚构,那么它在中年人的面前将接受严格的考验。虚构即编造,这很容易变得轻浮和廉价。一篇写得疙疙瘩瘩的实录文字,也远比一篇浮华的小说更能吸引人。中年人关心的是,在异地他乡,在另一个时空里,到底实实在在发生过什么?
比较起已经发生的事实,他们不太重视各种各样的假设,哪怕这种假设十分巧妙。一个从事虚构创作的作者面对一个中年人,往往是很尴尬的。这对创作者甚至显得残酷了一些。虚构一事,很容易变成低一等的工作——这往往也是已届中年的写作者迟来的觉悟。自古以来,文字最重要的价值即是把发生的一切记下来,忠实,无欺。文字在诞生之初确是担负了忠实记录的职责,而且毫不含糊。谁如果歪曲了事实,那就等于是对文字本身的侮辱。
对于中年人来说,读与写几乎是同一码事,有相似的意义。中年人对文字的心情比年轻人朴素多了,他们不再有过多的奢求。但是中年人的好奇心不是减少了,而是变得更加深入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有阅历的读者并不会一味排斥创作,不会一概拒绝虚构。问题是虚构作品怎样抵御其他文字坚实而强大的魅力,这才值得好好探究。
让虚构不那么拙劣,这对于写作者将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想象往往比现实更窘迫,想象的园地比起真实的土壤总是显得过分逼仄了。
语言艺术的冶炼者要有超凡脱俗的趣味,银匠般的耐心,打造极其微妙的细部,以及拥有最为重要的超人的想象力。他们具备自然而怪异的品质,刺目的个性,柔弱或激烈的情怀。总之要有一个独特的、陌生的、自给自足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能让心灰意冷的男人也驻足不前,流连忘返。这时,虚构作品就会成为纪实文字不能取代之物,它们将使人的灵魂欣悦。
现代的中年经过了五千年的文明沤制,再加上声光电子的风吹日晒,面部的突出特征是冷漠。苍老积蓄在内部,难得真正一展笑颜。谁想向他们一示新鲜,那将是难而又难的一件事。一部书,一段文字,只要打上了“虚构”的印记,也就难逃严苛的质检。这大概是许多文字的玩弄者所始料不及的。
一个人在心理上脱离了童稚阶段,在
精神追求方面就会转向一些更便捷更实在的方式。他们除了对“真实”产生兴趣,或许还会从文字本身索取快感。但这时的文字必须是真正令人陶醉的,必须确定无疑地升华为“语言艺术”。一种常人所没有的语感,一种被质朴稍稍遮罩了的精到与刻意,一种令人痛快击节的简洁,都能使一个老到的读者为之一振。
从阅读和接受的意义上谈论中年,当然主要是针对了一种心灵指标。毋庸讳言,有人常常要让肤浅和粗陋陪伴一生,他们或许永远也走不到“中年”这条线上。这就是另一种阅读了。谁也无法阻拦一个人去咀嚼破破烂烂的故事,或者紧盯着屏幕上摇摇晃晃的大头。这自然不在讨论之列。
简单一点概括,可以说匆忙的现代并没有排斥阅读,冷漠的心情也不可能完全摒弃文字,只不过读者进一步分化了,其中有一部分极为重要的读者正在作出这样的抉择:或者是真实的记载,或者是绝妙的虚构。对他们来说,时下那些如潮似涌的印刷品,那些一般意义上的文字,都将被搁置,或交给另一些人。(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