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鸟
一直以来,我与父亲生活在一起,他一生都没有走出我们的村子。
我读小学的时候,就在本村,预备铃响过之后再去也不会迟到,下课十分钟还能跑回家喝口水。父亲说,咱们家离学校520米,我用脚丈量过。
每到暑假,父亲总会带我去县城卖西瓜。我们家每年都要种两亩地的西瓜,拉到集市上卖了贴补家用。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父亲用架车拉着西瓜,还有我。越过一片片庄稼,走过坑塘、小桥,偶尔还会听到大雁在空中鸣叫。你会想象得到,我内心是多么的明媚和惬意。在集市上,父亲和买主讨价还价,感觉差不多的时候,便向我使个眼色,我便恰到好处地抱个西瓜过去。父子间其乐融融的氛围总能感染买主。就算买主不需要,但是看到这样的情景,也会买一个带回家的。有一年,西瓜大丰收,卖不完都喂我家的羊了。父亲说,你看,咱家的羊吃了西瓜,就像涂了口红一样。然后,父子俩搂在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初中的时候,到了县城的陈城中学,父亲每到周末就来接我回家,或者是隔三差五给我送点吃的、穿的。他总是骑着那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到学校的时候,头发凌乱,满面尘土,好像经过了长途跋涉。父亲说,我整整骑了一个小时,离咱们家应该是20公里。我就笑父亲的迂。我说,你又没有用尺子测量,咋会那么准!父亲就“嘿嘿”笑笑,差不多就20公里吧,错不了多少。
每到周末回家,父亲就会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父亲告诉我,他小的时候,兄弟姐妹六人都住在一间窝棚里,冬天的时候,北风吹着口哨钻进来,温度比外面还冷。奶奶总是坐在那里纺线、织布。在父亲的记忆里,耳边都是纺车“嗡嗡”的声音。父亲说,我喜欢看有关劳苦大众的电视剧,里面的人物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终日辛劳,换来勉强的温饱。然后父亲笑着对我说,又好像是在讨好我,孩子,好好读书,我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啦。
我也争气,接着读高中、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工作。进入社会之后,各种生活琐碎扑面而来,也就很少回家了,只是偶尔给父亲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他在电话里言语不多,总是说些让我吃好、喝好之类的,再有就是谈谈庄稼的收成、村里发生的事情,总之都是些鸡毛零碎、家长里短。
随后,我结婚了,组建了家庭,我和父亲的生活渐行渐远。一次在电话里,因和父亲意见不合,我们吵了起来,互相不理睬好一段时间。当有一天,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听到了闽南语歌曲《阿母的老纺车》,不禁想起了那许多个和父亲在一起的不眠的夜晚,想起了碧绿碧绿的西瓜地,想起了大雁南飞的乡村岁月,想起了只要父亲在身边就有的幸福的日子。我想,我应该主动给父亲打个电话了。
我打电话给父亲,告诉他我近期回家看望他。父亲愣了一瞬间,也许他想不到生性倔强的我怎么会突然低头。我大声告诉父亲,我想咱家的西瓜了,还有奶奶留下的老纺车。父亲说,你到家,我再带你去集市卖一次西瓜,好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有拼命地点头。父亲的提议,不正是我所向往的吗?
说走就走,掐指一算,在京工作一年多了,还没有回过家呢。由于老家所在的城市还没有通高铁,我只能坐火车回家,然后换乘公共汽车,前前后后,需要十二三个小时。到家,发现变化很大,堂屋的那面墙上,被父亲张贴了一张中国地图。走近一看,北京所在的位置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我家所在的位置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旁边用铅笔写道:儿子与我的距离781.3公里。
我说,爸,咱俩的距离,你测量得这么准确啊?
父亲说,我没上过学,不懂地理,也看不懂地图,是我跑到村小学王老师那里请教的。
他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小,但我还是听见了,听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