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我夸她说:“咦,大妹子真是好眼力。”说着举起了照相机,正要按快门,她把身子一蹲,脑袋埋在棉花棵子里,说:“别照!别给俺照相片。”我又被她吓一跳,忙把相机放包里,小心地问:“为啥不照相呢?你摘棉花的镜头可生动,我免费给你洗,留个纪念。”她上下瞅瞅自己说:“我这打扮像个要饭的,上了电视丢咱河南省的人。”我心里起了一层浪,很大一阵子没平静,原来这大妹子是这样想的。
旁边一个年轻女子接话说:“可不是哩,村里人要是在电视上看见了,还不笑话死俺。他们会说,‘还以为你们在新疆多光鲜哩,谁知都摆弄成这样子’”。
我说:“这样子怎么啦!别看你们这会儿穿得不好看,挣的钱可好看着呢!那粉红色的大票子,哗啦啦的,美得很。”
旁边一个姐妹咯咯地笑,说:“老乡你真会说,对着哩,就是这个理儿。”
我一下子轻松起来,自己举了举拳头说:融入集体很顺利。感觉已被正式批准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大妹子仍不放心我,问:“老乡你不是电视台的,那你是干啥的?”
我说:“我是作协的。”
话一出口自个儿就笑了,好像专门学人家贾平凹先生似的。果然姐妹们都笑起来。
大妹子“哦”了一声说:“是鞋厂的啊,老乡你也会做鞋?”她拿眼睛上下打量我,说:“咋看也不像做针线活儿的人。”
我不好意思说自个儿是作家,刚发表了几篇小短文,怎算的上作家呢?就拐个弯说:“是专门坐家里写作的。”
旁边那个年轻女子听明白了,拍手说:“啊,咱老乡是作家哩,是写俺们怎么拾棉花,以后拍成电视剧吗?”
心想,我哪有那本事,但还是笑着点点头。
姐妹们似乎安稳了一颗心,也多了一些小兴奋,低头弯腰拾棉花,田间又一阵唰唰响。
我干脆把包放在棉棵上,加入拾棉花的行列。这块棉田看上去有两千多亩,棉株粗短,高不过人的大腿。我捡拾时,腰部的弯度很大。棉朵肉嘟嘟,活像一个个睡熟了的小鸡仔,抓在手心,有高烧的感觉,仿佛还有丝丝心跳,这感觉很奇妙。我仰面看头顶的太阳,只一眼,就泪流满面。那光芒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我的眼睛一阵热麻麻的痛。脊背像背着一团炭火,从脖颈到腰间,火灼灼的。
我嘟囔说:“这新疆的太阳真是欺负人。”
“这哪算热?俺初来时那才叫热哩。”大妹子说,她们九月份来时,新疆正是“秋老虎”。那时棉花叶子还绿着,花枝子缠着腿,迈一步都费劲。她说:“第一茬棉花,多开在根底下,腰弯得要断掉。不像这二茬花,满枝子都开了。但最难以忍受的是太阳的毒辣。中午,三十多度高温,汗水顺着脊背流,连裤腰都湿了半截。每天喝五公斤的水,还是渴,喉咙眼儿冒火。捂上大檐帽子、大厚口罩,可是就这还免不了被阳光晒伤,一摸脖颈子,满手是皮。”
大妹子摸摸自己的脖颈,然后摘下口罩让我看。 我看见她脸颊上,有两块膏药似的黑斑,耳朵也黑紫了,有点像晒卷了边的棉花叶。
心头莫名地酸疼了一下,这么重的晒伤,一个女人该经受多么大的磨砺。
说实话,大妹子真的显老相,怎么说都不像四十五,说五十五都有人信。最起码我信。
我帮大妹子捡了小半袋棉花,也没戴帽子和口罩,一张脸晒得像红灯,大妹子越来越不忍心了,就主动告诉我她的一些事情。我赶忙沿着棉花垄子取回包,掏出记录本和笔,在太阳下一字一句地记录着。
一、焦阳下的拾棉人
一朵花 “财迷女”魏桂花
魏桂花,女,四十五岁。生育一儿一女,女孩二十一岁,念大三学生;男孩十二岁,念小学六年级。丈夫在家附近打工。
大妹子魏桂花说:“李大义你认识,就是送你来的那老板。他每年召集大家来,他老家也是咱周口的。”
她说:“俺来就是想抓俩钱儿。”
魏桂花直率得让我惭愧,我和同事都想当官,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不想当官。
魏桂花说:“俺好命,儿女都争气,学习成绩好着哩。女儿在山东济南上大三。本来分数已经挂着一本线了,怕不保险,被挤掉,就上了二本学校。儿子在封闭学校上六年级。男人在县城打小工,一年收入一两万。他挣钱不多,但离家近,能顾家。俺家的几亩地都承包出去了,没地种了,俺两口子就成了闲人。可是咱不能闲,也闲不起啊,都年纪轻轻的,一把子好力气,不干活弄啥?再说,孩子们都等着使钱哩。我给医院开过电梯,一个月开不了几个钱,倒把自个儿开晕了。一天到晚在电梯里,像装在罐头里摇晃,我下班晕得都走不成路。后来就不干了,给人做鞋垫,纯手工,一天不抬头地做,才挣三四十块钱。”
(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阿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