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2日
第A07版:文化周口·书香 PDF版

文学为何偏爱小人物

——读宫林小说集《点晕》

◇闫兵

《我在岛屿读书》第二季节目中涉及一个很有趣的话题:文学为何钟情于小人物,为什么小人物占据了我们全世界文学大部分的人物比例。余华的答案是,毕竟作家们都是小人物出身,他们通过写小人物表达自己的同情和怜悯之心,一步一步写下去,写的就是他们自己,因为他们最熟悉的就是小人物。学者程永新从历史角度解释,除了伟人在一定时刻发挥作用之外,整个历史都是小人物的历史,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小人物,我们都或思或想或体验过这样的生活,从小人物的经历中看到不一样的情绪、景象,我们正通过不同的小人物描写来丰富我们的经验、阅历和精神世界。

阅读宫林的小说集《点晕》,贯穿思考过程的就是关于小人物的话题,文学作品中小人物的塑造往往更容易让我们共情,比如网络上这两年流行的“骆驼祥子买车记”和“孔乙己长衫文学”等。小说集《点晕》由五个中篇和四个短篇构成,塑造了一系列小人物,他们栩栩如生、活泼有趣,他们中有纯朴与狡黠共存的农民,有“被侮辱被损害”的边缘人,有剃头的手艺人,有地痞流氓,有精于算计的小商贩等。我们在阅读小说集《点晕》时,好像看到许多经典文学小人物的身影,他们是在中原大地上说着河南谚语的阿Q、萧萧、富贵、许三观、西门闹、牛爱国。

宫林小说集《点晕》书写的小人物故事,可总结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小人物的奋斗和失败,一种是小人物被欺负。小说集开篇《点晕》写了一个乡村剃头匠,写了后一个类型“小人物被欺负”的典型故事。伍保身怀祖传“点晕”绝技,“‘点晕’是伍保的家传绝技,等给人理发净面完毕,最后伸出他洁白的右手,虎口张开,将食指和拇指卡在客人的脖子上一点,客人就晕了。一晕就有上天入地的感觉……一瞬醒来精神抖擞,瞎子也能‘目光灼灼’”。这绝技像沙子龙的断魂枪,面临着失传的危机。虽有绝技在身,伍保经营剃头铺还是以隐忍、和气为主,即便时兴新潮的理发店,使他慢慢没了生意,他也甘愿守着小铺带着绝技随时代落伍下去。地痞黑皮的出现打破了他“自甘没落”的平静生活。流氓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后的势力。

传统乡土小说中一个常见的主题是“士见官欺民”——知识分子看到官员恶霸欺负老百姓。在宫林乡土小说里,“官”并不直接出现,而是以纠葛缠绕的人情关系的方式,延展到乡村世界,写那些“背景有根”的乡民。这种把“官”作为背景的乡村权力故事遍布新闻网络,宫林用小说家的敏锐和叙事能力,把它写得更典型更深刻复杂。黑皮就是一个“背景有根”的地痞代表,隐忍一辈子的伍保用他的“点晕”绝技惩罚了黑皮,结尾戛然而止,非常有力度。

宫林小说第一个类型的故事——小人物的奋斗与失败,则集中体现在《烟雾颂》《养牛经》《狮子的摇篮》三个中篇小说中,是乡村传统伦理遭遇商品经济大潮的故事。《烟雾颂》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中篇。田野里的秸秆一堆堆燃烧着,白色烟雾呛得人们鼻子发涩,禁不住泪流满面,这本是一种空气污染,在农民道生看来,却比吸烟还过瘾。生活的困难琐碎、千头万绪,让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不想流泪都不中”,而呛人的烟雾掩盖了他因事流泪的羞愧,可以大胆流泪哭泣,因为在浓烈的烟雾中,人人都在流泪,谁也不会注意他。这是一个“很苦很善良”的小人物故事,道生马不停蹄地干活,试图挣扎出一个好生活,遭遇的却是一系列失败。正是农忙时节,媳妇却跟人跑了,年迈的父亲帮他收秋又从车上摔下来,兄弟三个轮流到医院照顾却各有各的想法,正在这时儿子可能因为父母离婚心理上受影响,从学校楼上摔下。道生奔波往返,在城里的医院照顾完父亲,又回乡镇医院看护开导儿子,抽空还要回村犁地种地。人到中年被各种事物缠绕的道生,也只能趁着烟雾弥漫流泪发泄。小说中引用了一句俗语“酒肉朋友,米面夫妻”,讲朋友与夫妻的关系内涵,如果转换语境再阐释,许多传奇故事写的是“酒肉朋友”,而宫林的这篇《烟雾颂》甚至整个小说集写的正是隐藏在米面生活褶皱中的日常悲剧。

人物的性格以及性格之下的故事,往往与他们的生活环境有深切渊源,在塑造人物时不能忽视对人物生活环境的书写。小说家在书写人物生活环境时往往会建构一片具有独特风俗民情的文学区域,如福克纳的故乡约克纳帕塔法、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宫林的一系列小说书写建构了具有独特风俗民情的豫东乡村,在人物故事之外,对乡村风俗民情书写得非常细腻。《伏窖》《女扛包》《你会哭吗》等勾勒了时代发展大潮下几乎消失的风俗民情。伏窖,是乡村种麦犁地的专有名词,两户人家的田垄中间有个通行的地边沟,犁地时把地边沟的土翻到自己家是伏窖,翻到邻居家是绞窖,小说《伏窖》明面是写两户人家因为犁地伏窖打架,实际写幼年伙伴在成家后表面平静亲密、内里冲突碰撞的成长故事。《女扛包》这个短篇犹如历史的一个横切面,细致书写了乡村在“交公粮时代”的扛包故事,既保存了已经消失的时代风俗,又写出了乡村小人物的炎凉艰辛。《你会哭吗》这个中篇以爱姑的人生故事为框架详细书写了乡村新风俗——哭灵的兴起与尴尬,哭灵由传统的情感发泄变成了带有商业气息的庸俗仪式。

宫林为建构乡村细腻的风俗民情,还集中运用了大量俗语谚语。有的俗语谚语使小说语言生动活泼,如“蚂蚱蹦到嫩穗上——寻到了好嘴口”“老太太纳鞋底儿——还认上针(真)了”“罗锅子过河——湿(失)脸了”。有的乡村俗语谚语非常凸显人物个性特点,如“王大奎是鳖大,围的窝也大”“骆驼卧驴铺——架子大不干活”“蚂蚁尿尿——湿(识)不深”。有的乡土俗语谚语富有生活哲理,是对生活经验的总结概括,如“有一好就有一孬”“供奉是神,打碎是土”“一把穰柴引了火”等。

文学为何偏爱小人物,除了余华和程永新的理解,还在于小人物本身具有强烈而集中的传导性,如同人体内部的毛细血管,虽然小却能芥子纳须弥,典型集中地呈现民族的文化根性、宽阔的社会空间和人性的复杂剖面。

宫林的小说集《点晕》,通过细腻的风俗民情和人情世故书写,以及活泼鲜活的小说语言,建构了一片独特的文学区域,许许多多引人共情的小人物在这里演绎着各自的悲欢炎凉,我们在阅读这本小说集的时候就像阅读我们自己,阅读我们周围的亲戚朋友,尤其是作者书写了一个我们熟悉的豫东大地。借助这部小说集,让我们重新回忆并认识这片鲜活的土地,重新看看小人物身后的大时代。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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