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是李清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对于时间、空间和人物的呈现,颇为巧妙。
一、时间。
伊丽莎白·鲍温说:“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箜篌引》有很多关于时间的具体而明晰的叙述,时间也是《箜篌引》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
“时间在徘徊中倏然而逝,四季的色彩在重雾似的回忆里也简化得只剩下黑白,只有江蓠哼唱的曲子,犹如一条细长的蛇,扭动着清冷躯体,穿过时间的迷雾和浩劫之后的层层灰烬,从窗缝里游进房间,在枕边蜿蜒盘旋,钻进她在抑郁中茫然无助的耳朵。”——这是赵云裳对于时间的记忆。
“时间变身蜗牛,在墙壁上缓慢挪动,从凌晨时分爬上窗台,横贯光洁的墙面,折过两个拐角,一点点爬到门后,天就黑了。然后绕过房门,再一点点爬回出发的窗台,天又亮了。”——这是葛伊莪对于时间的感觉。
赵云裳和葛伊莪都是不幸的女性。经历了家庭败落、父母双亡、哥哥远走他乡生死未卜等一系列变故之后,16岁的赵云裳得了抑郁症。赵云裳仿佛生活在黑暗里,时时处于恐惧之中,她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单纯,“简化得只剩下黑白”。葛伊莪与赵致和的大儿子赵文渊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被赵文渊的母亲江蓠生生拆散。造化弄人,令人想不到的是,葛伊莪嫁给了赵文渊的弟弟赵文澜。但是,葛伊莪的心依然归属于赵文渊,因此从一个怨妇的视角,葛伊莪对时间的感觉是缓慢而沉重的。
优秀的小说家都注重叙事时间的选择和运用。单纯、缓慢、沉重,这些赵云裳和葛伊莪对于时间的感觉,其实也奠定了整部小说的基调。茨维坦·托多罗夫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叙事的时间是一种线性时间,而故事发生的时间则是立体的。”《箜篌引》的叙事时间从清朝末年至民国初年,线性时间近半个世纪之久。时间跨度虽然很大,但故事发生的立体的时间,即小说的艺术结构基本是单线发展,相对单纯。而在缓慢的时间推移中,人物的生活和命运大都是沉重的,则象征了一种小农社会的凝固和社会结构的缓慢变异,即如小说中所写:“明农庄的人常常弄不清自己生活在什么时候。阴阳推演以生昼夜,季节更替而成四时,农耕生活的节奏仿佛犁铧在老牛的拖曳下翻动田土,缓慢得近乎停顿,然而一转眼,千百年也就这样简单地过去。时间犹如绵纸,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再经温水一泡,软塌塌地黏糊在一起,分不清了前后古今。”
二、空间。
《箜篌引》对社会生活面的反映无疑是相当宽广的,但小说的主要叙事空间集中在颍川县。李清源是河南禹州人,禹州古称颍川,为著名的历史文化名城。颍川县因河而兴。“颍河如同一条青蛇,自嵩岳蜿蜒而来,从两座山的夹缝里钻进颍川县境,曲折游动二十里,从明农庄与集镇之间穿过,向东南方滔滔而去”。同时,“颍川地当南北要冲,历来繁庶,大街小巷商肆林立”。河南禹州与安徽亳州、河北安国、江西樟树,并称我国四大药都。故此,《箜篌引》中,“颍川县药材行业已极为繁荣,业务庞大的药庄、药行有数十家之多,规模较小的药棚、药铺更是满街都是,四方人士谈到颍川,公认其为中原之‘药都’”。
李清源在《箜篌引》中建构的“颍川”,就如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一样,既有现实和历史的依据,又充满作者的想象和艺术重构,从而成为一个充满象征和隐喻的叙事空间,体现出李清源对故乡历史的回望和思考,并以此向挚爱的故乡致敬。小说中的几大家族、诸多人物便在颍川一一粉墨登场,在这块古老而又诡奇的土地上,以明农庄和抱玉寨为主要舞台,各自演绎恩爱情仇、离合悲欢。恰如古华将其长篇小说《芙蓉镇》的创作意图,设定为“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借人物命运演绎乡镇生活变迁”一样,颍川是《箜篌引》中诸多人物亮相的舞台,人物的不同命运又演绎了颍川的社会生活及其变迁。
三、人物。
人物是小说最核心的要素。《箜篌引》以赵氏家族为核心,串联起赵家的姻亲、师友、故交、奴仆、仇敌等各色人等。作品塑造的人物形象众多,且大都有独特个性,不少人物给读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赵致和是《箜篌引》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赵致和方正得近乎迂腐,被妻子江蓠戏称为“迂圣人”,最终成为颍川学界的一代宗师,备受人们推崇。赵致和书房里悬挂一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实际上,赵致和的生活举止都是在践行读书耕田,理想人格即是忠臣孝子,他刚直无私,其所作所为曾经让很多人为之动容,“赵致和在赈灾中的表现感动了叶萱。她从来没见过如此纯粹的好人,心里头只有天底下的受苦人,事事为他人着想,而不是先盘算自己的好处。她认为他根本就是菩萨的化身”。
长篇小说《箜篌引》的题目来自同名古代乐府诗歌。小说的扉页上即是《乐府诗集·相和歌辞一·箜篌引》这一古诗的引用:“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死,将奈公何!”李清源对这首诗的解读是:“那是一首古乐府,名叫《箜篌引》,作者是一名狂夫的妻子。狂夫欲渡大河,河水湍急,极是危险,其妻在后阻止,狂夫不听,执意而渡,结果溺水身亡;其妻甚是悲伤,遂弹箜篌作歌,成此歌谣。”古乐府《箜篌引》表达的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精神,李清源小说《箜篌引》中的很多人物亦是如此,比如赵致和。赵致和是颍川赈济会的发起人之一,带头开设粥棚,拿出自家的粮食赈济灾民,“于是集镇上就有了一个粥棚,赵家的粮食源源不断地通过粥棚进入灾民的辘辘饥肠”。但在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大灾之年,仅凭个人之力是无济于事的。赵致和带头打开自家粮仓,开仓放赈,但是其他的士绅对此并不积极。赵致和于是骑头驴子四处奔走,挨家拜访乡里大户,游说他们捐粮赈饥,结果呢,“大家尽管不情愿,出于对赵家的尊重,还是捐出一点粮食以表心意。赵致和东颠西跑十几天,募到七十二斤三两小麦和四十三斤六两七钱谷子”。募捐到的粮食少得可怜,简直是对赵致和的嘲讽和侮辱,但即便如此,赵致和赈济灾民的意志也毫不动摇,和古乐府《箜篌引》中的狂夫一样,赵致和也是“狂夫”一枚,可爱而又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