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岩
有一个人,有一件事,三十多年过去了,仍然让我常常想起,那情、那景,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我读初中二年级时,我们的班主任是许老师,他当时三十出头,明朗、英俊,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青春活力。他性格倔强,对于社会上一些不好的人和事,常有不满,偶和我们讲起,愤愤不平。每讲到气愤处,他总是右脚撑地,左腿抬起,蹬住讲桌底下的横木,同时右手一把撸起左胳膊的衣袖,那神情,俨然想一拳打出去。但对学生,许老师却是没一点脾气。有一件事,足以证明这一点。
那个时候,每星期只休息一天,课从周一上到周六下午,放学后学生回家,周日下午返校。班里的学生,都是附近村庄的,近的有二三里地,远的五六里。每逢周六下午最后一节课,班里总是空几个座位,学生思家心切,提前收拾好书包,悄悄溜走了。开始只是一个两个,后来发展到三个四个,空位越来越多。当然,这些先走的学生大部分都是离家稍远的,那时都是步行来回,他们实在顾不上纪律,想早一点儿回家见到妈。
又是一个周六下午,上最后一节课时,班里照例又有几个空位。这时候,许老师进班了。他走上讲台,用大大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教室,没有说话。停了几秒,只见他从粉笔盒里轻轻抽出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着什么。黑板的上半部分抄的是习题,他个子高大,只得微微弯下腰在下面空白处吃力地书写,他写得很慢很慢,双肩随着手的起伏微微移动。我有点儿纳闷,平时写字他总是大手一挥,刷刷几下就写好了,如行云流水,秀美飘逸,今天怎么写这么慢?终于,他写完了,闪开身子,黑板上赫然呈现几个端庄有力的大字:我也想回家!
我愣住了。
那一刻,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他静静地站着,高大的身躯像一座铁塔,让人倍觉压抑。他嘴唇紧闭,眼神暗淡、忧郁。我隐约看见老师的眼角起了一层雾。我不敢再看,无力地垂下头。我的脸热辣辣的,后背像有什么锐器刺穿了皮肤,凳子上像搁了蒺藜,我坐得真难受。我想一下子冲出教室,或者地上有个裂缝,让我赶紧钻进去。教室里安静得出奇,我甚至能听见同学们不均匀的呼吸声。
那时,我们都很小,只知道一到离校时就急不可耐往家跑,我们哪里会想到,我们的班主任,他也有家啊!他除了每天给我们上课、批改作业,处理各种繁杂琐碎的学校事务外,还有家里的事需要处理啊。疲惫不堪的妻子在田间除草,幼小的孩子需要陪伴,沧桑的父母倚门盼望……他,更想回家!可是,他能怎样呢?对父母的愧疚、对妻子的抱歉、对孩子的想念、对学生的责任,都化作一句沉默的话语——我也想回家。
那无声的批评教育,胜过天空的响雷。从那以后,周六最后一节课,班里的空位越来越少,最后,没有一个学生逃课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也想回家”那几个大大的字,像鞭子、像警钟,时刻鞭策着我、提醒着我。作为一名老师,三尺讲台上,我用我的粉笔,在黑色的板面上,书写着纯净的人生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