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又见到了母亲。不知道最初是怎么见到她的,好像先是让我到一个地方接她,其实她既不会打电话,也不会写信。我接她的地方,不像是车站,更不会是机场,只是在一个拐角处,我坐在铁制护栏上,目不转睛地往出口看。出口处有亮光,人不多,与春运时人声鼎沸的火车站迥异。接到后,母亲仍一如既往地讲她一路上的经历,如何勇敢,如何能干,又是如何幸运,总能得到好心人的帮助,以致有人夸“这老太太可真不简单”!欣喜、自得乃至自豪挂在脸上。大约过了些日子,我说,今天有空儿,我带你到保定转转吧?保定有大哥一家,还有村里几个年轻人在那里做买卖。她说,不去了,我该回去了。很平静,也很安详。至于何时回去,要回到哪儿,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好像彼此心照不宣。我感到奇怪,平时那么爱热闹、喜人多的母亲,怎么会变得如此“清心寡欲”了呢?其中必有缘故,细一琢磨,我才恍然大悟。咳!母亲不是已经去世11年了吗?原来,这一切都是在梦里!
因从小受“无神论”教育,我并不迷信,但梦中的经历却又一次使我不得不相信,血浓于水,母子情深,亲人之间哪怕阴阳两隔,也总是会有心灵感应的,而且这种感应并不随岁月流逝而逐渐减弱或淡化。在我们老家,逢年过年,有一项重要内容,就是供奉祖先亡灵,祭拜死去的亲人,寄托生者的哀思。不仅在家里堂屋正中祭拜,还要带上祭品,到坟墓去,叫做“烧纸”。小时候还常听老人们有“托梦”一说,大意是说,死去的亲人想见你了,就会在梦里出现。我想,这大概又是母亲在给我“托梦”吧?就跟那次回家时的经历相似。
母亲去世后,有一次我回老家看望父亲。本来是朋友派司机送我回去的,结果那天大雨,道路泥泞,小轿车根本无法直接开到村,而柏油马路离村还有两三公里。只好临时打电话叫四弟开着他的“小四轮”来接我。我们走到村东雷马沟河边,母亲的坟墓就在路北几十米处。这时,“小四轮”突然熄火了,怎么也打不着火。突然间,我意识到,那哪儿是“小四轮”出毛病,分明是母亲在召唤我啊!顿时,我汪然出涕,一边掏钱让人快去给我买纸钱,一边嚎啕着冲向母亲的坟墓,引来一大群孩子莫名惊诧地跟着我看。那是我记忆中最痛彻心扉的一次,也是最畅快的一次,甚至在父母的葬礼上也没有那样哭过。
小时候,老家的人们相信迷信那一套,生病不是去医院,而是“抓魂儿”,即请神灵帮忙把病魔去掉。有一次我闹了点什么病,大约是感冒之类,母亲就要拉着我去“抓魂儿”。作为小学生的我,认为是“四旧”“封资修”那一套,坚决不从,母亲就追着我打,到最后也没有抓成。这事儿过了很久,还有同村的同学在期末总结时把这作为我不信迷信的证据呢!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虽然迷信,但她勤劳、节俭、质朴、善良,相夫教子,虽不能识文断字,但聪慧明理,尽管不少人都写过《我的母亲》之类的文章,但以我的感受,如果说中国劳动妇女所有的美德集于母亲一身,一点儿也不过分。在父母生活的那个年代,国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由于最高领袖倡导“人多力量大,热气高,干劲足”,“人是世间最可宝贵的财富”,在农村,人们普遍信奉“多子多福”,养儿防老的观念,“儿孙满堂”、“人丁兴旺”、“五世其昌”之类的词句也常见于过年时贴的春联中。所以在我们那一带,很少有只生一两个孩子的。后来读到北大校长、人口学家马寅初的传记,就想如果上世纪50年代真按马寅初说的,一对夫妇只生两个孩子的话,很可能也就没有我这个“老三”了。当时农村实行大集体,自留地成了“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社员挣工分,年终按劳分配,经济普遍萧条,家家几乎勉强度日。父母一生养育了我们六弟兄和一个妹妹,其艰辛、困难程度可想而知。但她和父亲硬是靠自己的勤劳节俭、质朴善良把我们抚养成人,而且文有博士,武有军官,在家有致富能手,为十里八村的人们所羡慕。
母亲又是一个乐观、开朗而且幽默的人,喜欢与人交往,不管走到哪里,不久就能同周围的人混个脸儿熟。虽然是农家妇女,但在老家,母亲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任何场合拿得起,放得下,不怯不惧、不卑不亢。其实,母亲几次“见识大世面”,除第一次到北京看大哥外,其余几次都与我女儿有关。1988年春,那时我还在西南某山城读研究生,女儿即将出世,为了照顾妻子,四弟先送母亲到学校,我又接力送她到妻所在的城市。虽然作用相当于现在流行的所谓“月嫂”,当然对我们,尤其是对女儿的意义大矣哉,断非“月嫂”所能取代。因为那次是母亲首次去西南,而且是为孙女儿而去,她显得异常兴奋,处处感到新鲜。在医院陪护妻子的那些天,每天她都要用正宗的家乡话、不知多少次地重复“俺是32号”,以致医生和护士都爱跟她开玩笑,颇有点儿像刘姥姥进大观园。1989年春节过后,我们在青藏高原的一所高校工作,女儿未满周岁,母亲自告奋勇,要来带孙女。当时正值春运,五弟原本打算只送她到郑州通往学校所在地的火车上,无奈郑州是京广线与陇海线交会处,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加之正是寒冬腊月,穿着棉袄棉裤,浑身臃肿,往往是五弟挤上了车,母亲却还在车下。就这样,一连三天都没能上去火车。五弟毕竟精明,及时总结经验教训,最后一次,他和母亲约定,让母亲在车窗外等着,他一个人抢先到车上,跟同车厢的人打了招呼,打开车窗,硬是把母亲从车窗拉了上去。等把母亲安置停当,再要下车已来不及了,只好陪她一路到了学校。
那一次母亲与我们一起生活了四五个月,其间发生了许多趣事,令人难忘。有一次,隔壁一对山西硕士小夫妻用煤油炉做饭时,不慎引燃了衣服,几个年轻人一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母亲见状,二话不说,回屋拿了把剪刀,果断地把衣服剪开,避免了烧伤。还有一次,妻带她去学校澡堂洗澡,她在农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赤诚相见”的阵势,感到很不好意思,硬是不肯脱光,坚持穿着内裤洗了个澡,而且发誓再也不去那种地方洗澡了,令校内许多大姑娘小媳妇传为笑谈。还有一次青海闹地震,我们住的东七楼摇晃得厉害,当时我不在家,母亲果敢地抱起女儿就往楼下跑。母亲离开那天,也是一个敏感的日子,因为我送她去火车站回来,才知道我所在学校的师生们正在上街游行。后来母亲悄悄告诉我,她这次来,是有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小九九”的,就是想等和女儿混熟了,她就带回老家,好让我们再生一个。我们当然不同意。经过一段时间的共同生活,看到我们对女儿的喜爱和珍惜,除了多次以嘲笑的语气模仿我下班时高高举起女儿逗乐的情景,她便再也不提这事儿了。
母亲到北京先后来过三次,第一次来北京时我还小,当时大哥随所在部队驻军在南口,她来探亲。我听她描述过大哥带她登长城的感受: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爬上长城了,我一看,跟咱家的猪圈也差不了多少。我们在北京安家后,母亲又来过两次,一次在1995年前后,我们住在南二环附近;另一次大约在1999年前后,已搬到北太平庄附近了。记得好像也是一个春节过后不久,一天,我们刚吃完午饭,村里几个出来打工的年轻人陪着她直接给送到家里。问她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她,她竟自豪地说:恁妈到哪儿都有办法!因为那时女儿已经上学,她除了帮我们做些家务,就是到处转悠,于是就跟附近很多人都熟络起来了。看我们每天晚饭后还要工作到深夜,她竟不无得意地说,白看俺是农民,可比你们这些博士舒服,往床上一躺就能睡着。有一次,我带她去割白内障,大夫一看她的眼,说是一句:“这老婆儿是单眼皮儿。”母亲不高兴了:“白看俺是单眼皮儿,俺的儿子可比你的多多了!”言下之意,子女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也是她最感骄傲的,单眼皮儿虽说不如双眼皮儿好看,但远没有她的成就更让她感到自豪。我想那大夫一定会听得一头雾水,感到莫名其妙吧?
母亲死得可谓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这倒不是说她的死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不像黄继光堵枪眼、董存瑞顶炸药包那般壮烈,而是她死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那就是11年前的9月11日。那时在中原农村,资讯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发达,通过手机就可以随时看新闻。我在老家忙着母亲的丧事,既顾不上看电视,也没有听广播、看报纸,正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妻悄悄告诉我,刚才女儿打电话,说是有人劫持了飞机,撞向纽约世贸中心和五角大楼。后被证实为本·拉登基地组织所为,近3000人在这次恐怖袭击事件中丧生。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一事件的前因后果,也没有去联想会有什么政治意义及国际影响,竟还半开玩笑地说,奶奶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死也会挑时候,竟有那么多人和她在同一天离开这个世界,即使古代皇帝也没有这么大的排场啊!
早想为已逝去的父母写点儿什么,但几次下笔,却一直没有机缘写成。昨天早晨北京下起了小雪,五弟来家小聚,又有朋友冒雪来访,自然拿出好酒,开怀畅饮。酒酣耳热之际,不知怎么,五弟又谈起了母亲,尤其说他护送母亲到青海的那次经历。虽物是人非,阴阳两隔,种种情景,仍历历在目,如同昨日。人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生如梦,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母亲!
(作者简介:顾之川,河南省商水县汤庄乡娄冲村顾庄人,现为教育部课程教材研究所研究员、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审,兼任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