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瑞
唢呐声声,笑语声声。那是一个春日,那是一个艳阳高照、南风和煦、百花盛开的春日,人们竞相走出家门看热闹。陈二婶把她那古老的织布机捐献给了县博物馆。在全村人的见证下,博物馆领导为她佩戴一朵红绸子做的大红花,发给她一个捐献纪念匾,奖给她一个参观县博物馆优待证。优待证上印着她全家人的彩色照片和名字,照片上的所有人无论何时参观县博物馆,一律免费。
说起来话长。人们要生存、要生活,就要吃饭和穿衣。没饭吃、没衣穿是生存不了的,也是生活不下去的。饭,从何而来?从耕田种地而来。衣,从何而来?从纺花织布而来。于是,作为农业社会的传统生活方式,“男耕女织”在我国已经存在几千年了。也许,几千年来,我国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就是“男耕女织”。
在这篇小文里,我想说说“女织”。其实,打开古书,“女织”的话题比比皆是。汉代古诗《孔雀东南飞》中写道:“十三能织素”,“鸡鸣入织机”,“三日断五匹”……意思是说,焦仲卿之妻刘兰芝十三岁时就会织白绢,公鸡刚叫、天还不亮就开始上机织布了,三天能织五匹布……北朝古诗《木兰辞》中写道:“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意思是说,织布机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木兰姑娘每天面对窗户坐在织布机上忙着织布……
织布机,在农村,即使一般的小户人家也都备有。这是农家生存、生活的工具。陈二婶嫁到黄村时,娘家穷,带不起织布机。陈二叔是个孤儿,少年时吃饭靠乞讨,青年时虽然躬身种地,但生活维艰,哪里会有织布机!在当时,借是借不来的,因为家家户户都在织布,你用人家也用,人家是主人,你能好意思去借吗?你能借得来吗?于是,陈二婶两口横下一条心,省吃俭用,节约再节约,终于在两年时间里买来一台织布机。虽然这是大户人家淘汰的古老织布机,但总算有了织布机。
伴随时间从几千年前走来,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实用、研究、革新、改进,我们豫东农家使用的织布机,已是很精巧、很科学、很先进的织布机了。这种织布机有一个机架,经面的面与水平的机座成五六十度的倾角,而且采用了脚踩提综装置,织布的人坐在织机板上操作,手脚并用,生产效率也相当高。不过,这种织布机仍然还是木头制造,仍然还是人力操作。
其实,用人力操作织布机的织造工艺极为复杂,从采棉到上机织布,要经过轧花、弹花、纺线、打线、浆线、沌线、落线、经线、刷线、作综、闯杼、吊机子、栓布、织布、了机等等72道工序,而且每道工序、每件产品又都包含着繁杂、反复的劳动,够写一部厚厚的大书了,怎能不令人慨叹唏嘘!
陈二婶是黄村的纺线能手,也是织布能手。这时,陈二婶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告诉我,织布苦啊,织布累啊,织布难啊。冬天里,有时北风怒吼,有时大雪纷飞,温度降到零下,屋里的水盆都结了冰,当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织机板上织布,再加上织布机扇动的风,双手冻得像胡萝卜,双脚冻得像猫咬,但是双脚还得踩啊,双手还得织啊。冬天里,农家都是吃两顿饭,没有粮食吃三顿饭啊,有时饿得前胸贴后背,有时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只好找一块生红薯,用水洗洗,咬一口、咬一口、再咬一口,填肚子充饥。
陈二婶还给我讲到这样一件事。“文革”中,有人状告她织布卖线,搞投机倒把。生产队长勃然大怒,找到她说,二奶奶,我来割你的尾巴哩!她说,我就没有尾巴,你割我啥尾巴!生产队长说,你织布弄啥哩?她说,我织布穿哩,你小子就不穿衣服吗?你穿的是兔子皮吗?生产队长说,你织布卖钱,搞投机倒把,我来割你的资本主义尾巴哩!她说,我碗里没汤、锅里没饭、囤里没粮,我怕啥,你快回去,给你爹说,给你娘说,先把你奶奶的尾巴割下来,让我看看,再割我的尾巴。说着,掂起一个劈柴棍子就要动武,生产队长吓得兔子似的逃窜了。
陈二婶不知是哭还是笑,说,她是穷苦人出身,她相信共产党,她相信社会主义,她相信早晚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真的,黄村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真的,为了赶走苦累、赶走饥饿、赶走艰辛、赶走寂寞,她就一边织布一边唱歌:“黄村里,喜事多,近年棉花种满坡,棉花就是梧桐树,引来凤凰枝头落。”我说,陈二婶,你唱得好,再唱一个。陈二婶又唱:“陈二旦,猛猛宣(富),娶个媳妇叫水仙,水仙能,水仙巧,两把剪子对着铰,铰个桃,桃儿甜,铰个杏,杏儿酸,铰个蚰子吱吱叫,铰个蝴蝶飞上天……”
唢呐声声,笑语声声。大汽车启动了,大汽车拉着陈二婶的织布机,也拉着陈二婶曾经的苦累、饥饿、艰辛、寂寞……以及梦想、欣慰、惬意、欢乐……
好难舍好难离的织布机哟!陈二婶百感交集挥着手!乡亲们笑语声声挥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