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公社、说大队、说生产队,不能不说生产队的牲口屋。牲口屋,又叫社屋。它是那个时代派生出来的一种形式、一种事物、一种传奇、一种发明。它在那个时代的大染缸里染上了那个时代的浓浓色彩。
轰轰烈烈、轰轰隆隆……跟随“人民公社好”的伟大指令,农民们入了社,成了人民公社社员;土地入了社,小片连成了大片;耕畜、农具入了社,这样,牛、驴、马、骡……杈、耙、扫帚、扬场锨……石磙、耢石、赶牛鞭……它们额头上就刻上了千百年来独有的红火、滚烫、灼人的“公”字符号。于是,牲口屋诞生了。
黄村生产队的牲口屋,从外表看,很气派、很威武、很壮观。刚刚入社的社员们,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献给人民公社。听说生产队要建牲口屋,无不倾其所有,任不吃、不喝、不用,也要捐献出手中的钱,也要捐献出家中的砖、瓦、梁、檩、椽、板……
黄村生产队的牲口屋,是一拉一溜的青砖蓝瓦屋,坐北朝南,一共九间。这屋子很“野”,这一间屋可比民居的一间要长得多、宽得多、大得多。西头的三间是农具库,东头的三间是粮食仓,中间的三间是饲养室。饲养室的东间,喂快牲口——驴、马、骡;西间,喂慢牲口——老黄牛。饲养室的中间,南半边是空地——可供人们自由活动;北半边是草窝——把提前铡细的麦草储存草窝里,随用随撮,喂牲口方便。饲养室东间与西间的两排牲口槽,相对着。进门两边的靠墙处,摆两个腰高的淘草缸。室内从檩子上吊下一个玻璃罩子大马灯,饲养员为保证灯光明亮,每天都要擦一遍。你可别小看这个饲养室,从内部看,简单又土气,甚至土气得掉渣,它却是全队的文化活动中心哩!
喂牲口,是个操心、细致、辛苦的活儿。因为牲口不会用嘴巴“说话”,也不会用肢体“表达”,这就要求饲养员必须具有与牲口交“朋友”的高度责任心。平时,既要善于观察牲口的“心情”,又要千方百计满足牲口的“需求”。饲养员喂牲口时,要把麦草淘洗干净,要把草料搅拌均匀,要让牲口适时饮水——俗说“饮牲口”,要保证牲口吃饱喝足,要经常给牲口挠痒、梳毛,要定期给快牲口打蹄子——切除脚蹄板下的老茧,要谨防牲口互相抵头、咬架、蹄蹬、攻击。农谚常说,马无夜草不肥。饲养员每夜都要给快牲口喂一次草料。于是,那个玻璃罩子大马灯,也就轰轰烈烈地不知疲倦地夜夜常明。
牲口屋的大院子里,栽着几排木桩子,那是拴牲口用的。牲口喂饱后,如果没活干,就把它们牵出来,拴在院子里兜风、晒太阳。如果从地里干活回来,还不该喂草,就把它们拴在院子里歇息。每当这时,院子里就很热闹,牛摆尾,马昂头,毛驴咴咴叫,骡子互相啃背、互相咬耳朵,仿佛都在享受着幸福和欢乐。
牲口屋,是孩子们玩耍的乐园。院子东南角有两个大土堆,像两座山,是从薅过棉柴的地里起的土,干燥、松软,还夹杂着碎草和干花叶,准备冬日垫牲口铺用。虽然孩子们没有见过山,但却看过《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他们在这两座山上,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冲锋陷阵,浴血奋战,常常忘了吃饭、忘了睡觉、忘了做作业,很多时候都是在父母的呵斥声中恋恋不舍地回家去。其实,孩子们还有一个小秘密,想吃“料豆”。饲养员把黄豆炒熟,又焦又脆又香,磨成料,拌草喂牲口。孩子们想吃“料豆”,饲养员不让吃,有时从地上拣几个撂嘴里,嚼得喷喷香,便乐得拍屁股打胯直蹦高。
冬天,大雪飘飘。饲养员怕牲口冻着,就不断点燃柴草,把屋里烧得热烘烘的。于是,饲养室便成了百家讲坛。天一黑,老的少的拿着红薯、揣着玉米姗姗而来。饿了,把红薯、玉米埋进火灰里烧着吃。有一位高中生,回乡务农,买到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刚出版的《不怕鬼的故事》,读完后,给大家就讲饿死鬼、屈死鬼、吊死鬼、淹死鬼……就讲骂鬼、驱鬼、打鬼、捉鬼……岂料,小孩子越听越怕鬼,吓得不敢出门撒尿、半夜不敢回家,只好躺在草窝里睡大觉。有一个刚结婚的小青年,害得媳妇夜里央求嫂子来找他回家。
说起来令人不寒而栗!社员们连糠菜也吃不上了,一天,生产队的一头老黄牛瞪眼饿死,都想分点牛肉吃,干部们也答应按人头分肉。岂料,生产队干部一大群,队长、会计、记工员、保管员、妇联主任、民兵排长……你把牛肉偷走一块,他把牛肉掖起来一块,又给大队的干部们送点,到社员们来分牛肉时,只剩下一张老牛皮。社员们陡然火起,操起铁锹、抓钩、镰刀、木棍……要与干部们决一死战,干部们自知理亏,连夜逃向远方……
人民公社崩溃了!村长说,我们把这个牲口屋分了吧。于是,默默无语的村民们,你抬走一个梁,他扛走两根檩,我拉走一车砖……
寿命仅仅几十年的牲口屋啊!寿命短暂的牲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