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铁水牛
 
 
 
2010年4月14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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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二三事
■姚化勤
散文

  1

  母亲走了——两年前的祭灶日,在人们过小年的爆竹声中去另一个世界,和父亲团聚了。她走得平静而突然。——平静得一如她平凡却辛劳的一生;突然得令人始料不及,更措手不及。

  两天前,她患了感冒。请附近的医生来家挂瓶点滴,咳嗽止住了。隔日吃早饭时,妻给她送汤,突然喊我:“老太太怎么又烧起来了?还是到市医院找个熟识的大夫瞧瞧,看看是不是需要住院吧,别出意外呀!”我急急来到母亲的房间,见她似睡非睡,脸上泛着微微的笑,便说:“嚷什么?咱妈不是好好的吗?”可摸摸她的额头,的确热得发烫。我蓦地一惊,匆匆叫辆车,找大夫去了。

  万万没料到,当领着大夫回到家,母亲已经停止了呼吸;前后不足两个小时,那慈祥的笑竟定格成了永远的遗容。

  我的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看来,母亲是夜间添病了。难道没有痛苦?我们就住在隔壁,怎么没听见呻吟呢?仔细想想,怨我太大意了。其实,老人早把自己的凶信告诉了我。

  母亲享年93岁,辞世的前一年,脑子时清时混,有几天竟然一点也不糊涂,把我唤到床前,郑重地叮嘱后事:“我是熟透的瓜了,哪天有个三好两歹,可不要慌着送医院,咱家不宽绰,花不起冤枉钱。你妹妹和妹夫都孝顺得很,不到万不得已,别惊动他们,省得他们从北京到周口,千里遥远地来回跑。爹娘总不能跟一辈子,要是我走了,你和妹妹万莫傻哭,你们都50多了,得学会照护身子……”现在,她果真没给我们丢下“花冤枉钱”的机会。莫非母亲当时就已感知自己的大限将至,早有预谋?那样的话,她走时神志也一定十分清醒了,一定怕拖累儿女,怕我们交那昂贵的医疗费,才忍住病痛,悄悄地离开了人间。

  春蚕到死,蜡炬成灰。恐怕只有母亲,方能够抵达这大爱的至境:直到生命的尽头,仍然一心为儿女着想。

  我的泪再次夺眶而出。伴着泪水,母亲的往事也点点滴滴,一件一件地涌上了心头。

  2

  最难忘母亲的一叠新钞票。

  那是3年前的事了。吃过晚饭,正要出去散步,母亲喊住了我,问:“你说孙儿媳妇要来看我,啥时候呀?”

  听了我的回答,母亲的脸上开心出了一朵老菊花。能不高兴吗?孩子们是她和父亲一手带大的啊!回忆当年,我和妻抓住恢复高考的机会,分别考学走了。家里的一摊子全扔给了父母。两位年逾六旬的老人,既要种责任田,又要带3个淘气包娃娃——大孩刚进学前班,小三正蹒跚学步——劳苦的状况可想而知。虽然焦麦炸豆的季节,我和妻会请假回家干一阵子,可往往不等收割结束,返校的时间便到了,大多的农活只有留给二老了。实在忙不过来,他们就推着自制的婴儿车下田,哄睡孩子拿起镰,没明没夜地连轴转。

  千辛万难,总算挺过来了。如今,不但我和妻有了稳定的工作,孩子们也先后考上了研究生,老大还处了个博士生对象,马上要领回家来。母亲的那个乐啊!简直合不拢嘴了:一忽儿问博士的学问有多大,一忽儿自言自语:博士就是举人吧?进士吧?一忽儿又严肃认真地告诫我:“孙儿媳妇是头次认家门,咱可不能小家子气,按规矩得送个大见面礼呢。”说着,从枕下摸出个手绢来,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叠崭新的钞票……

  那一刻,我的手僵住了,心里百感交集,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惭愧。

  哦,母亲,我的母亲!您为儿子付出了多少血汗?直累得过早地弯下了腰。弯下的腰却拱成了一座桥,驮了儿子驮孙子,驮着我们一个个走向生活的彼岸。应该“乌鸦反哺”了,可惜儿子无能,总不能让您过上富庶的日子。而您从没半句怨言,还把妹妹平常给您的零花钱攒起来,现在又要一把交给我……

  母亲对儿子才叫一心一意,真是“只讲奉献,不求索取”啊!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呢?

  3

  又忆起了母亲买的烤红薯。

  尽管回报母亲的很少——少到仅剩下了一日三餐、粗衣淡饭。可母亲总爱向人夸我孝顺:“俺孩子不忘本,在外吃顿饭,也要给俺捎个包哩。”“俺孩子惦着娘哩,拉着俺跑遍周口看风景。”……直夸得我眼睛湿湿的想哭。

  母亲,其实您知道,那“包”儿只是我偶尔赴宴,给您带回的他人筷下的剩菜;那拉您的三轮车颠颠簸簸,且蜗牛爬行般地缓慢:在一个小轿车成为成功人士代步工具的时代,它只能象征着落伍和贫寒,甚至贫贱啊!然而,您不嫌弃儿子窝囊,您知足。知足的您越发地疼我了。

  一次咱们逛公园回来,可能贪喝汽水作祟吧?我闹起了肚子。妻不在家。拉净泻完后,我懒懒地躺在床上,迷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听见了厨房的响动声,走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只见母亲正摸摸索索地烧稀饭。啥时买的烤红薯呢?卧在灶台上,飘着诱人的香味儿。

  “咋,不认得娘了?硬汉子撑不住三泡稀屎,乏力哩。吃红薯能补哩……”

  我鼻子一酸,儿哪能不认识您呢?不认识的是您的行动。咱家住在6层楼的顶层,一上一下,需要爬近百阶楼梯。您一个80多岁的老人,平时走路,尚且颤颤巍巍,这上上下下,即使扶着栏杆,恐怕也不比年轻人攀登悬崖安全吧?万一有个闪失……儿的那点病算得了什么?何况已经止住了,要不,也无法入睡呀。而您竟然为儿子冒那么大的风险!

  但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感到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因为,在母亲的眼里,儿子就是她的生命——不!比生命还要金贵。记得7岁那年,赶上大跃进造成的大粮荒,父亲被派到花园口筑黄河大堤去了,母亲领着我们兄妹在死亡线上挣扎。多少个夜晚,饥肠辘辘熬不住的时候,母亲从田间归来了,不知怎么搞到块红薯,连忙烧汤给我们吃。她自己则往往只喝点稀水,后来饿得浑身浮肿,差点儿丧命。

  我的母亲是为儿女甘愿牺牲一切、包括生命的人。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母亲的爱真诚无私,且始终如一,从小到老,都会把你当作宝啊!

  4

  耳畔再次响起母亲的絮叨声:“要添家具吗?给你妹言一声,让她帮衬些。供孩子念书,穷点,不丑,娘心里也踏实。可不敢捞摸人家的东西,烫手哩……”

  原来,刚刚有位书法家找上门来,要我代他写篇怀念老师的文章。进屋落座后,他很是感慨了一番:“没想到,总编家还如此清贫!过去,总觉得搞新闻容易富起来,为哪家写篇稿子不挣几个钱呢?”我不愿他对我留下“穷”的印象,毕竟那不是件好事。何况孩子们即将毕业,面临着订婚呢!于是,我接过话茬,有口无心地应声道:“是的,是的,我打算马上更新电视机,再弄套真皮沙发……”

  肯定母亲在隔壁听见了。大概在她的心目中,哪怕出外被人呼伯喊爷了,我仍然是个需要关心、需要提醒的孩子。这绝非不信任。老实讲,打从成为“公家人”之日起,母亲就把我当作家里的主心骨了,凡事总要我先拿个主意。她相信儿子的意见没错儿,更相信儿子不会出格犯规,让她落骂名;不过,心不由己,关键时刻,照样要教导我一番。等客人一走,她就开始对我耳提面命了,也不觉絮叨,反反复复,不知一连说了几天多少遍。

  母亲是个普通的乡村妇女,当然没读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圣训,不会吟“不使人间造孽钱”的诗句,但朝夕相处中,我分明感到她尚德明理,处事并不比某些满腹经纶者逊色。正是在父母的熏陶下,我们兄妹认认真真地做人,虽然不曾建立什么功业,但起码心地善良,手脚干净,没给前辈们脸上抹黑。尤其妹妹,工作理想,家庭幸福,成为家乡亲友们人人羡慕、称道的孝女贤媳。或许,正由于此吧,母亲无牵无挂,放心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走了。走得安详、坦然,走成了一句名诗:悄悄地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不愿带走儿女分文东西的母亲,却带走了我们无尽的思念。母亲,您可知道,在您走了两周年的忌日,您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孙媳、外甥们聚集京城,遥望着故乡您和父亲合葬的方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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