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眼里,母亲娇小玲珑,漂亮温柔。心仪之余,遂展开长达三年的持久追求战。后来,她终于成了他四个孩子的母亲。我,是其中最小的一个。
然而,母亲的温柔我从未见过。在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随着父亲的悄然离世,母亲骤然转型,不仅我们几个畏惧她,就连亲戚邻居家的孩子也都唯恐避之不及。那年,我不足五岁。
家里有每年去县城拍全家福的习惯。在父亲过世后次年春天的一个早上,母亲以少有的温存叮嘱我们在家梳洗打扮,而后出门借拖拉机了(当时县城才有照相馆,而拖拉机俨然是最好的代步工具)。不料想,母亲前脚出门,家里就爆发“大战”。哥哥调皮,故意把二姐的橡皮筋藏起来,二姐急得团团转。
待母亲好话说尽,终于央人把拖拉机开到家门口时,家里孩子们已乱作一团,打得鬼哭狼嚎。
母亲的脸一下子黑了。一声令下,我们四个排成一溜儿跪在地上。平日里,母亲的家法极严,我们若是犯了错,轻则罚跪,重则鞋底狠抽。果然,鞋底撞击肌肤的声音从大姐的哭喊声中依次传开。还好,看在最小且没有“参战”的份儿上,我幸免于难。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身心俱疲的母亲无力地背窗而坐,捂着脸无声哭泣。因为逆着光,我的视线怎么也勾勒不出她纤细肩膀的轮廓,只有些模糊的线条糅合着阴影覆盖住我的双眸,黑暗中,逆流的光线瞬间刺痛了我的眼。
母亲是个很清醒的人。父亲走后,家里时常捉襟见肘,母亲依然坚持将我们陆续送到县城最好的中学读书。上初中后,我们几个食量渐增。母亲每个星期都要骑自行车驮麦子到二十里外的学校送粮。我上初三那年,因偶染疾病请假回家,在路上目睹了母亲摔倒的惨状:地上,车子与麦子歪斜地躺倒着,母亲则蹲在一边,痛楚地挽起裤管抚摸腿上摔伤的青紫。
那一刻,夕阳从她身后穿过,有一束光刺痛了我的心。定定地望过去,那软软的,并不强烈的光固执地烙在心中,刹那间填满了我原本灰色的心,惹出心酸,溢满泪水。
为攒足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母亲啃了十几年的窝窝头就白开水。有一年从初春到收麦五个多月间,母亲只去过一趟集市,买了三角钱的菜叶回来。
十几年的蹉跎岁月蹒跚流逝,我们姐弟四人终于陆续毕了业有了工作。
前些日子,伴着初春的晴好,我陪母亲共进午餐。阳光从身后的窗子斜照过来,在母亲脸上留下斑驳的暗影。轻啜茶水,母亲问起我最近是否还经常熬夜,叮嘱人到中年要特别注重身体。接着,她又自顾自地唠叨着:你大姐的公司不知道近来咋样了?老二家的房子也该盖好了吧?你哥昨晚胃病发作,疼得头上冒汗,让人好揪心啊……细数着隐忧,泪水盈满了母亲的眼眶。
那一刻,我仿佛触到母亲真实而柔软的内心,慈祥,平和,温暖。
逆光摄影,初学时,拍出来的照片黑黢黢的,便固执地认为逆光很丑。及至掌握了技巧,才发现图片明暗对比分明,画面光影交叠通透。而此刻,静坐于眼前的母亲,曾长期生活在苦难之中,不正如逆光而立吗?虽没有柔美的线条,却体现出较强的承重力和磨砺度。
遗憾的是,很多人跟我一样,是在被刺到流泪才看到太阳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