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语镜子》是一本语言文化类杂文集。作者郑也夫自如出入于语言学、社会学、生物学、历史学诸多学科,语言材料随手拈来,从法国大革命对语言的大规模清洗,到“文革”贻害至今的语言烙印;从官腔、黑话、国骂粗口,到长满荆棘的民谣、具有美学意味梦幻般的儿歌等,无远弗届。
社会学说起来是一门学问,可以研究到很深奥,达到我们一般人完全不懂的地步,但我非此界中人,所以心目中的社会学家,是一种达人,表述亦非常通达,读者会随时悟到自己的日常经验:啊,原来如此。
也夫是我很关注的此类学者,这次他集社会语言搜集和研究的文章成书,当然是我非常关注的事情。
中国的社会学资料非常丰富,例如《二十五史》若从社会学的角度去解读,就是两千多年的连续性的社会学资料。中国在上世纪初,就有了社会学的学术领头人,例如陶孟和、潘光旦、费孝通、吴文藻、林耀华等诸人,与世界社会学科衔接紧密。虽然社会学在中国断过30年,但中国老百姓久经沙场,无论生灭,总能留下入骨的言语,让当时的人和后人会心彼时的好恶,也留给也夫这样的学者浩瀚的材料。看也夫的文章,又心酸,又快乐。
我一直认为东北人会说话,去了东北,才知道他们冬闲时间长,炕头时间多,一件事,嚼来嚼去,锻炼成精。我体会这就是现场修辞,后来发现修辞的高段都是人精,即体察人情入微者。老话说人情练达即文章,让我明白文盲不是文字盲,而是人盲,不懂人的关系的勾连变化,是文化盲。所以很多学者的文章我看下来,感觉是文盲状态。也夫我看就是人精,所以他对社会语言作社会学的研究,体现出他对社会关系的变化和互动的敏感入微,分析的结果让我们对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的构成有活泼的认识,意义涌出。
20世纪初,有白话文运动,后来有人不满意,例如鲁迅,于是极端到大众语的程度,即我手写我口,其中有浓厚的民粹意识。现在到了网络、微信时代,才看出来最生动的状态是书面语和口语再加上图形符号的组合,例如“囧”的使用,“囧”本来已经是个死字。也许也夫已有分析妙论,让我们继续追踪也夫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