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楠爹是山里的木匠,一手绝活儿。因他独喜楠木,唤女小楠。
小楠是春风阳光里的小花树,精神又好看。爹不舍嫁女,便收喜爱的徒弟小山进家。小夫妻结婚不久,山外一家家具厂厂长找来,高薪聘请他们师徒。翁婿俩对对眼珠子,相互点个头,留下小楠出山去。
以前,爹挑水,小山挑水;爹砍柴,小山砍柴;爹挖地,小山挖地,小楠只是择择菜烧烧饭,轻来轻去,自在得像天上的白云。可现在,她挑水砍柴还挖地,便觉日子跌进黄连里。她每天都心说:“爹,小山,快回来。”砍着柴砍着柴,手累了,心闷了,干脆扔下刀,对着山谷扯嗓子:“爹,小山,快回来——”有时喊两遍,有时四遍,有时八遍十遍。
爹和小山没有听到,没有动静。半年没听到,一年没听到,两年头上的一天,有个男人听到了。男人在山下割胶,割得孤独,割得苦闷,就往山上走,正巧听到小楠喊。喊声很响很亮,像珠子跌进银盘里;喊声还很香很甜,像鲜花落在心窝里。男人心一下子活泛起来,男人脚也马上快捷起来。他循着喊声去,见个身子很倩的女人正站在一块石头上喊。石下一堆柴,柴上一把刀。她是砍柴累了,才喊人的;她还觉得委屈,才喊人的。可是,她喊谁?仔细一听,是爹和小山。
男人还没当爹的资格,也不叫小山,但很羡慕小山有女人喊,更羡慕人家当爹。男人连女朋友也没有,他喜欢的女子跟人跑了。他是在城里读高中时喜欢上女子的,女子大方文静,爱对他笑,他就心儿荡漾。可后来她考上大学,就转脸去对别人笑了。他心里苦涩,觉得女子孬种,不想再看见她,甚至不想再看见女人,就独自进山割胶。开头很带劲儿,可越来心里越寡淡。终于认识到,一个男人周围没有女人,确切地说,总也看不到女人,就像行走在干枯的沙漠里,生活没有色彩,生命没有活力,就连大地都是乌石做的,就连天空都是乌石做的,看哪儿都压得慌。他觉得,若有女人喊他回家,离得再远,他也听得到;若有女人喊他回家,哪怕脱三层皮,也义无反顾。他想,小山也会听得到,小山马上就回了。他暗自感叹,他要是小山多好!可他不是,只好落寞地转身下山。
第二天,鬼使神差,他割完胶,又往山上去。还仿佛受到召唤,箭步如飞。果然听到她的喊声。还是喊爹和小山,还是让他们快回来。不过,又加了新词:“小楠想你们——”原来女人叫小楠。他朝小楠走,来到她身边:“你爹和小山出去了?”
小楠看看男人,点点头。
“出去好久了?”
小楠开始抽抽搭搭。男人心痛地想,那个爹和小山真不是东西,怎能让女人想得哭?心痛地说声“别哭了吧”,拾起刀用力砍柴。小楠再看看男人,大声地哭。小楠好不容易止住哭时,男人砍了一大堆柴。男人笑一笑,麻溜儿捆起柴背上说:“回家吧。”
小楠前面走,男人心潮起伏地后面跟,看着小花树一摇一摇,心儿开朵大红花。到家,小楠帮男人把柴放下。男人看看院子,看看房间,动手收拾。房间清爽了,院子清爽了,小楠的心也清爽了。小楠给男人倒碗白开水,倒些蜂蜜在里面,再倒些蜂蜜在里面。
蜜是特地买给爹和小山的。
男人辞离胶厂,来陪小楠。男人挑水,男人砍柴,男人挖地。小楠只是择择菜烧烧饭,轻来轻去,自在得像天上的白云。男人还教小楠写山外的字唱山外的歌,小楠每天写得脸儿红扑扑的,唱得脸儿红扑扑的,更加精神好看。又一年,爹和小山回。小楠看看爹看看小山,觉得他们人清爽得多,举止也秀气得多。小楠想,山外真好,字好歌好,人去几年也能好。但小楠鼻子一酸,闷闷地问:“怎么才回?”
爹说:“我天天听见你喊哩,可请假扣钱呀。”
小山跟着说:“我也天天听见你喊哩。我还天天梦见你哩。”
爹问:“小楠,他俩你留谁?”
俩男人都眼巴巴看着小楠。
小楠一咬嘴唇,说:“我去走走。谁都别跟来。”
小楠再没回。一老两少寻山,见山口立石上工工整整的白灰字:你们留吧,小楠出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