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时节,在家乡的旷野,在凛冽的寒风里,你若将视角远调成六十度,就会触及一道奇异的风景:高高的杨树梢上,疏疏落落点缀着几个黑点,或高或低,或大或小,像一首抒情诗中的逗号,像一支乐曲中的休止符,像瓦蓝色的天幕中由无数根枝丫分解成的小洞。再走近它,那黑点挂在向南的树枝间,下面呈圆形,上面有口,犹如和尚化斋的钵盂,并不时有鸟雀出入——这就是鸟窝,鸟儿们在树梢上的温馨的家。
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可能都有端鸟窝的经历,而执行者往往是最勇敢、最有胆识的:他先爬到最高处,用长长的带钩的木棍挂住鸟窝所在的树枝,轻轻地往怀里拉,等到能用手够得着时,就两腿夹紧粗大的树枝,左手拉住枝条,右手去摘鸟窝。
鸟窝里一个个长着黄色的喙、红红的、光光的、小头大肚子的雏鸟惊慌失措地乱叫乱窜。老鸟在头顶盘旋、俯冲、嘶鸣,捕鸟者全不理会,而是得意地俯视大地,仰望蓝天,洋溢着一股征服一切的豪气。
不过,这种体验往往只有一次,因为在此后的数日里,总有一两只或更多的老鸟追着他叫,从学校追到家里,从白天追到梦里,有时会俯冲下来,用双翅攻击他的头部。那凄厉的叫声穿过岁月的云烟,会追随他一生。
当一个个雏鸟被分配到一张张脏兮兮的小手里,又被装进一个个闷口的葫芦头里之后,我曾虔诚地端详过那鸟窝:弧形的底部,纵横着几根粗树枝,那是骨架;上面是足有三公分厚的柔枝条,长短衔接,错落有致。最里层是些绒线、布头、碎发,空间较大,上面有厦形的盖,窝口光滑,用枝条编成一绺——啊,窝里还散放着几粒馍渣呢——这原本是鸟儿多么温馨的天堂啊!
我也曾见过鸟儿构筑爱巢的过程:从商议选址到早出晚归衔草筑窝,从夫妻喁喁情话、共享雅居到雏鸟出世,从携子试飞到子女能独立飞翔,一窝窝,一代代,不辞劳苦,不畏艰难,无论早春的沙尘、盛夏的狂风、晚秋的淫雨、数九的凌寒,还是猛禽的威胁、人类的残忍,它们都不惧怕,它们坚守着自己的家园,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有时,我想:鸟儿们为什么偏把窝做在树梢上?若是为了躲避灾难,那么,高空中不也是险象环生、危机四伏吗?看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双宿双飞,生儿育女,千百年来,从不间断,这难道不是一种生命的昭示吗?昭示着它的存在与价值,昭示着生活的艰辛与快乐,昭示着渴望理解又不乞求怜悯的高贵。
我不由得停下世俗的脚步,抬头再望一眼那蓝天之下树梢之上鸟的温馨的家,内心充满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