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之前,在那物资匮乏、食品单调、节衣缩食的年代,黄村人,一年里,只有极少数富裕人家才能经常吃到蒸馍,而绝大多数人家也仅能在麦收时节和春节那几天吃到蒸馍,平时就很难吃到蒸馍了,甚至从来不敢奢望吃蒸馍。他们平时吃什么呢?不嫌羞愧地说吧,吃窝窝头,吃贴锅饼,还有糠和菜。
蒸馍,这是豫东人的普遍称谓。蒸馍,豫东人还叫它馍、大馍、好面馍,也有人叫它馒头。蒸馍,是用小麦面做成或以小麦面为主添加少量杂粮面做成。如果不用小麦面或不是以小麦面为主做成的馍,是不能叫蒸馍的,只能叫作杂面馍。有的青年人实在不解,说,夏天,豫东大地上麦浪滚滚,满野金黄,收获的小麦还不够人们吃蒸馍吗?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他们哪里知道,现在一亩小麦能打千把斤,过去一亩小麦只打三五十斤,即使最肥沃的田地、最精细的管理,一亩小麦也仅打百十斤。再说,昔日灾荒不断,饥饿遍地,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们糠菜也难以为继,就偷偷下地抢捋麦穗,回来煮麦仁吃,或磨碾转吃,以填塞肚子。当小麦熟了的时候,满地金黄的不是麦穗,而是麦秆,一亩小麦三五十斤也难打。再加上放“卫星”式的交公粮、卖余粮,农民们的日子苦不堪言。可喜的是,随着形势的好转,地里的庄稼也在好转,虽然老百姓吃蒸馍还是一种奢望,但可以经常吃到窝窝头和贴锅饼了。
窝窝头,在人们的传统习俗中,应该是玉米面做成,金黄色,圆锥形,上部细而尖,下部粗而圆,底部还有一个凹进去的圆孔,这个圆孔就是俗话说的窝窝,这个窝窝的作用,是为了在上锅蒸的时候熟得快。于是,人们就称它为窝窝头。在农家饭桌上,除了玉米面窝窝头,还有高粱面窝窝头、谷子面窝窝头、黄豆面窝窝头、豌豆面窝窝头、绿豆面窝窝头、红薯面窝窝头。其实,人们吃得最多的还是红薯面窝窝头以及一种或几种杂面掺和野菜做成的野菜窝窝头。我是从那个吃窝窝头时代走过来的人,怎么能会忘记各种窝窝头的味道哩!不过,虽然各种窝窝头与蒸馍相比味道欠佳,但与纯粹吃糠咽菜相比,还是美味佳肴哩!
黄村有一位善奶奶,儿女都在外地工作,月月按时打钱来,她吃饭就没有断过顿。每天,社员们上工后,邻居家的孩子没地方偎,就跑到老人身边玩。到了半晌,孩子们饿了,有的哭闹,有的喊饿。我经常看到,善奶奶慷慨地给孩子们做窝窝头吃。只见善奶奶挖一瓢高粱面,倒入红釉盆中,把淘好的野菜切细,撒在面粉上,舀一碗温水洒在野菜上,将面和菜揉成面团,醒一会儿,再把面团揉成长条,拽成一个一个小剂子,将小剂子揉成中间空心的圆锥形窝窝头,均匀地摆在箅子上。这时,善奶奶就往锅里倒入适量的水,在锅下烧起火来。待水烧开后,善奶奶端起箅子,平稳地放在锅里边,盖上锅盖,大火烧起来。当断定窝窝头熟了的时候,就熄火。再捂一会儿,就可以掀锅了。饥饿的孩子们吃着高粱面野菜窝窝头,脸上笑成一朵花。
人们长期吃粗粮,有人吃腻了,有人吃“伤”了,为了调剂口味,再吃粗粮时,就想点子变着方法吃。当人们发现,同样的面,贴锅饼比做窝窝头好吃,就变做窝窝头为贴锅饼。我也经常看到,善奶奶给孩子们贴锅饼。只见善奶奶挖来玉米面, 有时用酵母发面,有时用碱水和面,里面还适当放点糖,等面发好后, 或等面和好后,把小剂子放在手中,拍成巴掌形状的小薄饼,一个一个地贴在烧着水的铁锅沿上,待锅一圈贴好后,再把锅盖严,用小火慢慢烧。锅饼在锅里,一半儿焙来一半儿蒸。孩子们依偎在善奶奶怀里和肩头,看着善奶奶被火光映红的脸膛,小小心灵升腾起无限的温暖和感激。掀锅后,善奶奶用小锅铲把锅饼铲下来,一个一个分发给孩子们。这玉米面锅饼,既有烧饼的味道——下面焙得黄焦,吃着又酥又脆,又有蒸饼的滋味——上面蒸得熟透,吃着又甜又香。贪婪的孩子们趁着锅饼的热乎劲儿,狼吞虎咽,吃得小肚子圆溜溜。
有位年轻媳妇,过去当闺女时没有做过饭,来到婆婆家后, 一贴锅饼就往水里掉,问善奶奶,这是咋回事?善奶奶说,锅不热,锅饼贴不住,往后再贴锅饼,先把锅烧热,再往上贴,贴的时候,还要用点力, 才能把锅饼贴牢靠。年轻媳妇心满意足地走了。
再说几句题外话,善有善报。多年后,善奶奶老了,瘫痪在床。邻居家当年的孩子都已进入中年,他们主动成立帮助小组,日夜轮流值守,像儿孙一样侍候善奶奶,直到把善奶奶安详送走。
有一次,一位老友曾在乡下饭馆吃过一顿杂面贴锅饼,可总觉得没有小时候吃过的锅饼味儿。我说,那当然了,现在用的是铝锅,没有了铁锅味儿, 现在烧的是天然气,没有了草香味儿,现在大鱼大肉随便吃,撑得嘴里没有了味儿。老友哈哈大笑,说,是是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