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军
阿慧原名李智慧，经名阿伊莎，回族，是近年来少数民族女作家中表现较为突出的一位。她的作品不断发表于《民族文学》《时代文学》《散文选刊》《回族文学》《莽原》等，还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纸，散文集《羊来羊去》被译作阿拉伯语。新作《月光淋湿回家的路》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她先后获得了第四届冰心散文奖、首届回族文学奖、河南省第二届杜甫文学奖等全国和省、市级奖三十多项，最近又获得了《民族文学》2017年度文学奖。她的作品逐步走入人们的心中，引起越来越多的读者关注。
坚持从底层写作，是阿慧文学创作的首要特征。她的创作领域并不是十分宽阔，作品里的人物也大都是她身边熟悉的平凡人物，亲人、朋友，有的作品里甚至找不到一位具体的人物。《炸豆》里出现的人物没有具体的名字，但他们的形象却是非常生动的，那就是普通劳动人民。其实在她的许多作品里，最主要的人物就是她自己。她的很多作品都是以第一人称写作的，她写作的就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抒发的也正是自己亲身的感受。在她的笔下，几乎没有官员、商人，就是出现一些经商的人物，也大都是摆地摊和做小生意的，没有巨商大贾。写平凡到有些卑微的人物和平凡到有点让人忽略的事，构成了阿慧大部分的文学世界。这些人现实的生活并不是特别富足，有的甚至还很拮据，包括阿慧本人的生活，也是充满了艰辛和不易。但阿慧不是描写生活的苦难，不是在困顿的现实中自怨自艾，而是以充满爱和乐观的心，去抒发苦难生活中人们的坚强、向上和无私，这些闪耀着光辉的人性。阿慧的写作证实了一个真理。就是文学在某种程度上是苦难的产物，只有经历了生活重重苦难的人，才会关注苦难，尊重普通人的悲欢。这样，才让文学具有了人学的属性，充满人文关怀和人性温暖。
注重语言艺术为阿慧的创作增添了魅力。任何文学作品都是靠文字搭建的，正如《民族文学》副主编、著名作家陈亚军所说，字词句章皆有担当。不同的文学作品风格与其文字风格密切相关。有的文字如钢筋水泥一样，尖锐冷硬，搭建出一座座具有高度、宏大的建筑。比如有的作家，他们的作品几乎没有景物和心理的描写，直接靠大量的人物对话推进情节。而有的文字则如毛竹檩条，搭建出的是具有田园风格的土屋木楼。阿慧的文字有着女性作家特有的温柔细腻的风格，具有独特的魅力。文字不仅给阿慧的创作插上助飞的翅膀，而且极大地丰富了她的创作内容，升华了作品的主题。在她的每一段文字里，都有着极为深厚的情感和极为丰富的意象。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生命、知觉和情感。这不仅让她的文字活起来，也让她的作品充满了生命力。我觉得这是阿慧令人羡慕的文学天份，也是阿慧文学作品得以成功的重要因素。在《炸豆》这篇不足2000字的作品里，作者既写出了农民收秋的热闹景象，也写出了一对姐妹捡豆子为老奶奶发豆芽、做豆芽汤治病的感人亲情故事。这篇在《人民日报》刊登后又被选为中学生作文阅读范例并广泛转载的作品，让人叫绝的应该就是它的叙事语言了。在这篇作品里，先后出现了几十种的实物具象，阳光、田野、豆棵、豆叶、豆粒、豆芽、草丝，老柳树、苦楝树、破钟、镰刀、瓷缸、瓦盆，蚱蜢、蛐蛐、粉蝶、田鼠、麻雀、田蛇、黑喜鹊，还有欢悦的农民、懂事的姐妹和慈祥的老奶奶。所有的具象和人物一样，全部都具有了生命和情感，秋收的田野就像一场鲜活的生活剧场一般热闹，在作者的笔下，豆在荚里急不可待地冲撞，惊起的蛐蛐和粉蝶用它们忧郁的翅膀扇动水纹似的白光，割好的豆棵在场地上炸出一片好心情，焦热阳光撬开豆荚松动的口，豆就从口里蹦出来，跳出一个个金晃晃的弧，那是豆的高潮。在作者的笔下，黑喜鹊尖起长嘴，啄上几粒苦楝枣子，立马吐出，苦得直摇脑袋。还有瓦盆里一根根黄嫩嫩的豆芽，顶着黄澄澄的大脑袋，个个咧嘴憨笑。读着这些生动的文字，让你不由感叹作者简直就是语言大师，所有的事物和动物在作者的描述下，全部具有了感觉、知觉和情感。或许在作者的心中，万物本来就是具有生命的，包括阳光和土地。
阿慧的文学作品唤醒了人们美好的记忆。她的文学作品里很少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曲折离奇的人物命运，有的更多的是平常人们的感受和感悟。这些感受和感悟有的留存在童年的记忆里，留存在家乡的记忆里，有的只是生活中的某一灵光闪念。这些记忆和闪念或许给过我们温暖和启发，但更多的时候被我们忽略和忘记了。但阿慧却通过她优美的文字把这些记忆和闪念留住、升华，让我们重新去品味和享受这些生命中被忽略的美好。这就是阿慧作品的一个重要人文价值，也是作者自身热爱生活、崇尚真善美的写照。在《仰望四角天空》里，阿慧向我们展现了童年时期看电影的情景，写实的全景式描写，把当时的一切真实生动地再现在人们面前，所有的一切仿佛刚刚发生过一样。阿慧对于从小生长的乡下有着深刻的记忆，这也使她写出了不少这方面的作品。《风动野苇洼》《西洼里的童年》等都是写故乡的作品，这些作品唤起了我们对于自己故乡的回忆。用文学唤醒人们美好的记忆并留下来，与读者分享，阿慧做到了这一点。《海澈儿的红李子》是作者一篇被忽略的佳作。这篇作品从妈妈的回忆切入，以一个小女孩的视角回忆了一段童年往事，描写了小女孩和地下革命者“哑巴”叔叔之间的相互关切之情，并以小见大折射出革命者和群众之间的深情厚谊、鱼水之情，语言优美流畅，故事生动感人。
文学作品里体现出的思想和哲理不仅是文学的精粹，而且是一位作家世界观的体现，可以左右作家的创作走向，决定作家创作的成败。一个世界观混乱、格调低下的人是不能成为一位优秀的作家的。阿慧是一位平凡的作家，她的生活环境和经历都极其普通，她本人也是一位极其普通的人，普通得就像一位邻家大姐。但阿慧又是一位不平凡的作家，在她的每一部作品里，不仅闪耀着人性的光辉，闪耀着真善美的温度，而且不乏对于生命的思考和对于人性的拷问。《羊来羊去》是阿慧一部重要的作品，这篇曾获得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的散文，描写了一位真纯善良的女孩对于羊痛苦而温暖的记忆。小女孩看着一只漂亮的小公羊出生，她和这只后来叫做滚滚的小羊相亲相爱，像一对小伙伴一样，度过了许多欢乐的日子。但小女孩在回民的开斋节又痛苦地见证了滚滚被宰杀。小女孩悲伤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虽然羊肉的香味给了她极大的诱惑，虽然奶奶和爸妈轮换来敲门，但小女孩就是不吃滚滚的肉。最后，当奶奶把另一只小羊抱到小女孩的面前时，她的喜悦才又回来。“晨光穿过窗棂柔柔地照在我的小床上，我眯着残留着泪痕的眼睛看尘土在光柱里萤虫般翻飞。奶奶的笑容使小屋更加明亮，她把怀里包裹的衣服缓缓展开，一只小羊，湖水般的眼睛，雪一样的皮毛，花朵般的嘴头，正怯怯地看着我，竟跟小时候的滚滚一模一样。”小女孩在羊来羊去中感悟到生命的成长和生活的哲理，作者在这里唤醒的是许许多多人的成长经历。阿慧很少对生活的丑恶现象进行抨击，她天性善良的女性柔情使她即使看到生活中残酷的一面，也不忍心过度谴责。《大地的云朵》里那位因为窥破了别人的隐私，想要借此敲诈一笔的采棉工杨大秘，不幸被对方杀害了。阿慧并没有过多地指责杀人凶手，仍然称那位被判了刑的杀人凶手为“嫂子”，还特意来到杨大秘被害的地方，寄托自己的一份哀思，默默地对亡灵说，回家吧，杨大秘，带上你忏悔的灵魂回去吧。在《迷失乡野》中，作者深情地回忆起儿时的伙伴线芳为了给饥饿的弟弟捡拾一枚野苇洼里的野鸭蛋，却不幸淹死了。而她用生命疼爱的弟弟，如今成了一名局长，完全没有了儿时的清瘦，头大腿短，肚鼓腰圆，活像一枚泛着油光的白皮大鸭蛋。他始终没有提起过姐姐，也没有提及过乡下的村庄，好像从没有在乡下待过。显然，作者对这位变了质的弟弟是想要谴责一番的，但她最终没有，而是很快把心绪收回，陷入到自己因为想要参加一次职务竞选而产生的卑劣心理的深深自责中。当她最终摆脱了名利的诱惑，在最后的关口退出来时，她的心灵重新得到珍贵的安静。“我在田野里立成草的模样，看自己化成一滴雨从云层落下来，砸落出一声脆响。”这一声脆响，不禁让作者释然了，而且让读者也产生了心灵上的共鸣。②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