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开过一个栏目，叫“名家看好”。在这个栏目里，我曾推荐过一位叫庄旭清的煤矿作者所写的短篇小说《杜村死了一条狗》。我认为小说写得蛮好的，作者也很有才气。可惜，这个作者后来不怎么写东西了，才气没有得到持续性发挥。

这次，我给《青年文学》推荐的是我的小老乡王虹建所写的两篇短篇小说，一篇是《凤凰灯》，另一篇是《独角兽》。两篇小说采用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写法，前者是写实的，遵循的是严密而微妙的逻辑主义，而后者是幻想式的、超现实的，说它是童话也可以。

一个叫文玉的少年，家有兄弟三人。父亲无力养活这么多孩子，加上排行老二的文玉老实内向，上不如哥哥长得好，下不如弟弟会说，一直不招父亲喜欢。父亲就自作主张，在他八岁那年，把他送给当镇长的姨父做儿子。不料八年之后，文玉的弟弟因车祸死了。父亲嫌一个儿子太少，也是为填补失去小儿子的空缺，又强行把他从姨父家要了回来。父亲武断专行，把他像小狗小猫一样送走又要回，对他幼小脆弱的心灵造成了伤害。还有环境的变化，生活条件的落差，以及对姨父母的难舍之情，都使他的心灵蒙上了一层又一层阴影。他不是“强说愁”，是真的有愁，以致小小年纪就生出了忧郁的气质。为了给自己的愁绪找到一个排解的出口，他就读海子的诗，并试着模仿海子的口气写诗。到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他与众不同的气质，引起了同班一个女同学好奇般的注意，女同学主动接近他，以窥探他心中的秘密，甚至看到了他的日记。女同学在文玉的日记中得知，文玉有轻生的念头。文玉设想扎一只容得下人身的许愿灯，灯的外面绘上凤凰图，自己身上涂满蜡油，置身于灯中，待明月之夜自燃升空。女同学震惊之余，开始了对文玉的精神救赎。救赎的过程，不乏少男少女朦朦胧胧的爱意，而爱的强大力量，是别的任何救赎力量都不可比拟的。于是，在三月庙会到来之际，女同学亲手为文玉扎了一只精美的凤凰型河灯，二人在月圆之夜，一起到河边去放河灯。“凤凰”在水面展翅欲飞，充满温润的诗情和对人生未来的美好憧憬。

《独角兽》写的是一只叫水车的水生动物与人类的交往，写动物像人类一样，爱上了村里的一个姑娘，并对姑娘爱得死去活来。人类和动物，各有各的边界，边界是不可逾越的。写动物与人类的越界交往，对我来说是不可想像的。可王虹建硬是打破了界限，让它们变来变去，风生水起，更自由地交往起来。这样的写法，也许更能锻炼和拓展一个作者的想像力吧。可我还是固执地认为，要让一条白蛇爱上一个叫许仙的男子，还是先把白蛇变成白娘子才好，让一条蛇直接和一个男子过生活，恐怕不可以。

在王虹建的两篇小说里，我读到了一种共同的气韵，这种气韵，可以说是静气、和气、正气、善良之气，也可以说是雅气、美气、诗气和水气、润气、氤氲之气。天有气，地有气；山有气，水有气；树有气，草有气，世间万物皆有气。孙犁先生在创作谈里说过，文章以气为主。初看到这句话时，我不是很理解，他不是说以生活、思想、才华为主，而是以气为主。气不就是人的呼吸嘛，不是虚的东西嘛，怎么能把气放在主导性的位置呢！后来写作时间长了，读的书渐渐多了，才慢慢加深了对孙犁先生这句话的理解。文章以气为主，这个气包括人的呼吸，但不仅限于呼吸。人活一口气，有呼有吸，表明人还活着，气还存在着，呼吸是气的前提。但到了文章中的气，也就是文气，就不单是生理上的呼吸所能概括，它的内涵要丰富得多，复杂得多，也深邃得多。它既是生理性的，更是精神性的； 既是身体性的，更是灵魂性的； 既是实的，更是虚的； 既有一定的先天性，也融入了后天的修养。总的来说，文章中的气，指的应该是一个人在文章中流露出来的综合气质。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气质，对一个人的文气有着决定性的作用。如果一个人的气质里充满了恶气、怪气、杀气、邪气、戾气等，恐怕很难写出有好气的作品。

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最初并不是孙犁先生说的，而是魏文帝曹丕在《典论·论文》里说的。曹文论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又曰：“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曹丕的意思显而易见，强调的是文气的先天性、独特性，父不能传子，兄不能传弟。这话尽管是皇帝所言，我也不敢完全认同。一个人为文的先天禀赋固然重要，后天的学习和修养也不可忽视吧。

在本文的开头，我之所以提到若干年前的一件往事，是希望虹建既意识到自己已有的写作素质，又要在后天不断勤奋学习，争取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走得远一些。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