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第一次出现父亲的形象,我大概三四岁。那是春三月吧,我在村南的塘里去抵(抽)一根一根茅草的嫩芽吃,村里有人叫我,当我回到家,看到坐在堂屋里的父亲,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不知怎地,我忽然控制不住,眼泪扑簌簌滚下来,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哭得吸溜吸溜的。他把我揽在怀里擦泪,我觉得他的手很大,也很温暖,我才感受到这是父亲——有温度的父亲。那是他外出打工一年多回来。这或许不是我关于父亲最初的记忆。也好像是我半岁,他抱着我看天上硕大的月亮,真圆真亮;也好像是我一岁掉进河里,他抱着湿淋淋的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也好像是我两岁,受到惊吓,发着高烧,他骑车带我去“叫魂”……总之,这么多零零碎碎的记忆,都无法完整地拼凑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记忆在我脑海里却越来越真切。
父亲去世已经十五年了,我无法再一次细致全面地回忆他,也好像他一直就在我身边,随时可能出现在我面前——也许是背着药桶从地里回来,也许是站在房后喊我回家吃饭,也许是才从集上回来,推着自行车进门,也许是拉着一车庄稼大汗淋漓地冲刺上坡……总之,他可以随时随地喊我一声,我一回头,就可以看见他,看见他站在门口、站在树下、站在灯前……
我常常想起父亲的很多琐事,有我知道的,也有别人讲给我的。如说他年轻时候拉着车子出去卖盆(我们当地烧制的瓦盆),过河坐船的时候船翻了,盆全部掉进了河里,大冬天,他跳进水里,把盆一个一个捞上来;他一人脱坯烧砖,盖起来三间瓦房;他在火车上跟人打赌,一次吃下一百个变蛋等。我见到过一次,那是用堂哥家的水泵抗旱,水泵卡在了井里,父亲就把绳子系在腰上,下井把水泵捞了出来。我一直认为父亲身上带着一股侠气,这种侠气也是一股男儿的血性,让他能挺得起腰、经得起事、立得住身,有为人处世的担当。
我母亲生下的第一个儿子,满月就夭折了。旋即,母亲得了一种罕见的病,父亲带她去了北京、西安、郑州各地,倾尽家产,借遍亲友,给母亲治病。身边的人都劝父亲放弃给母亲治疗,并且准备把我姐姐送给别人,父亲决绝地说:“她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我就是卖血,也要给她看。”天可怜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这样一个人、一个家,是如何度日如年地苦撑着,这种支撑根本看不到一丝希望。有着传奇色彩的是,准备给母亲做截肢手术的那个夜晚,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给母亲指了一条活路,也救了这个家。母亲病好后,第二年,有了我。
父亲对我极其宽容,或许是中年得子的缘故吧。家里的院墙里有很多鸟作巢,为了捉到鸟,我把院墙的砖一块一块砸掉,院墙成了危墙,他回来重新砌好。我喜欢养鸟,他帮我挖蚯蚓喂鸟,呵护着鸟,也呵护着我童年的欢乐。我要钓鱼,他把针放在火上烤了,用钳子捏弯,用酒泡些馒头,教我打窝。我初中时候不务正业,写了几十万字小说,他带着我的书稿去省里、去北京找出路,现在想想真难为他了。我那个时候最讨厌他向别人炫耀我的小成绩,觉得简直就是把我扒光给人看一样。往往,我一个人在村西边的坟头上一坐就是一天,一个人点起火堆,直到他喊我回去吃晚饭。但他从不觉得我叛逆,只是觉得我是他的一点希望,这一点希望像小火苗一样,他要把火苗捂在怀里,哪怕是火苗灼伤了他的手,他都不敢轻易放下。
最终我让他失望,或者说不是他想象的结果。那年十月,一场大雪来得太早,下得也太大,把院中的一棵榆树压倒,砸在了东屋上。第三天我接到噩耗,父亲猝然离世,那年他五十四岁。这一切的惊惶,让我不知如何是好。经过各种艰难,我背着他的骨灰还乡,记得那天是我二十一岁的生日。下了车,离家还有十八里,我背着他的骨灰走了十八里,凛冽的寒风吹得我已经没有知觉。我只知道,我每一步走得都是那么沉重,我只知道,我接过了他肩上的担子,这个家从此由我做主。到了坟地,我把他的骨灰放到桌子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放声大哭,只觉得我完成了一种使命,如释重负。夜里,我和堂哥、两个同学在坟地守灵,听着呼呼的北风,我睡得很踏实,因为父亲就在我旁边。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魔幻且真实,曲折又无奈。
父亲没做过轰轰烈烈的大事,有一次他想承包一座窑厂,最后也不了了之。他只是最底层的农民,或者说是万千农民工中的一个。给他写所谓行状并不难,他既无丰功伟绩,也无大善厚德,更无只言片语的传世文字。但他的的确确来过这个世界,认认真真爱过他的妻子儿女,踏踏实实经营着一个家庭。他像一只饥饿的大鸟,四处捕食,勤劳疲惫,又不敢稍歇,一次又一次回到窝中,把食物喂给嗷嗷待哺的雏鸟。他尽到了一个丈夫、父亲应有的责任。父亲去世已经十五年,我的笨笔枯竭,无力表述他的一生,也无法让他在我的笔下复活。不是因为不想写,是不知该从何处说起。这大抵是发生的事情太多,父子之间的感情太重。有时候,我觉得他并没有走远,像刚出门打牌,像刚去田里看庄稼,像刚去集上买农药……我随时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响,听到他开门的声音。这些年,有时候家里发生了大事,我就会想,要是父亲在该多好。
记得他去世不久,母亲对我说:“我跟你爸过了一辈子,他长啥样我咋想不起来了?”我也是一阵恍惚,怎么努力也记不起父亲的容貌,但就是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气息,他就在我身边,我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真真实实的父亲站在那里。我常常梦见他,梦见他穿着那身褪色的绿色军装,梦见他满腿都是泥泞,梦见他雄赳赳地走路……
如果父亲还在世,今年已经六十九岁,属羊,名叫冯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