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河南。河南地处中原,人很硬,文风盛,作家遍地都是,文脉源远流长,但很穷。
老子的故乡也是河南,所以河南人有一句话,很牛,叫“老子天下第一”。我们对父亲的称呼,叫“老子”、“老头”、“爹”、“大”、“爸爸”,把“老子”放在第一个叫,因为老子通晓天地人,没有老子办不了的事情,已经叫了两千多年。之所以把“爸爸”排在最后一个,因为“爸爸”这个词,是从西方国家进口的,最先流行于大城市,就像我们一股脑儿进口“情人节”、“圣诞节”、“平安夜”这类西方节日一样。听说,西方人也“进口”老子,他们把《圣经》和老子的《道德经》当作枕边书,求索这位中国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浩瀚无边的《道德经》世界。所以说,河南的男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天王老子也不怕”,当了爹的人可以称呼“老子”,没有当爹的人、小孩子也可以自称“老子”,谁不知道!
“老子”不仅河南的男人叫,女人有时候也叫,全中国都这么叫,属于流行语,几千年来都很流行,想必后世也照样流行。河南鹿邑广场上,立了一座33米高的老子巨型雕像,上刻“天下第一”,谁都明白“老子天下第一”。
今年4月,一个下午,河南作家郭亚东忽然邮来了老书法家、诗人李逸野先生的一组书画作品,特别是李先生的草书《道德经》,近百米的长卷,品读字里行间,得法度,有神韵,开阖大胆,大气磅礴,线条起舞之处,尺幅景岚,满目清明。纯粹到了极致,绝美,让人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
故乡有一座桥,卧在比一根头发丝儿还要细长的汾河上,弯弯的,恰在项城的范集、孙店两个小镇之间,叫善德桥。百姓崇文,世代耕读传家,鸡犬相闻,绵延数十里知礼,积德,行善。传说,民间有一个大善人,一般家境,见村人常为渡船过河所困扰,便产生了修桥之念,后来,举全家之财力修了此桥,但其人姓名、生卒不详。说他是大善人,意思是称赞这个人心里只装了别人,积德行善也全都是为了别人,唯独忘记了他自己,这样毫不自私、至高无上的善人,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少了。善德,说的是善,启发我们积攒像大水一样多的善仁善信、善举善行,也就是说“善利万物而不争”,去帮助他人,奉献你自己。善德桥,是我们的先人必经的一个善地,意在提醒我们乃至后人学习水的深沉,为人处事要真诚友善,心胸要像大海一样宽广。大善人所倡导的,不正是老子的“上善若水”吗?
我脑子里保存了这座桥的很多画面:走亲戚、娶新娘子、送族米(在豫东农村,吃小孩满月酒时的娘家贺礼)……这座桥,连接了我们方圆十几个村子的故事,让两岸毫不相干的人家,重新组合成了某一个家庭,多少男男女女的爱情,最后都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尾,几家人的脾气,最后变成了一个人的脾气。我家住在桥北的一个村子,还有大吴营、文庄、杨营、申营几个村子,因为大吴营有我表姐家、文庄有我姨姥姥家、杨营有我光明婶子的娘家、申营有我姑奶奶家,所以说,我感觉这四个村子亲。但在桥南,我的亲姐姐呀,住在一个叫石营的村子里,一想起她,我感觉石营村比什么地方都要亲了。
一个地方,会因为你熟悉的人而熟悉,会因为你相爱的人而相爱,会因为你感恩的人而感恩,否则,你会感觉那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冷冰冰的。
惭愧的是,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走过这桥了。姐姐打电话说,她和姐夫在浙江打工,二儿子也跟着他们打工,大儿子大学毕业后也成了一名公司白领,谈了一个老家的对象,家在桥的东边,高寺乡刘铁冢的,打算“十一”国庆节结婚,她快要当婆婆了。姐姐是一位基督教徒,唱赞美诗,做善事,种田,打工,吃了大苦,半夜里偷偷咽下自己的辛酸泪,日子终究是没有负她,越过越甜,想必得了这个桥名的缘故。从前,大善人修的不过是木桥,然后是先人们修缮的石桥、砖木结构、红砖水泥桥,最后,是我们众所周知的钢筋水泥桥,善德得以延续。人的沧桑,比不过桥的沧桑,人过一辈子,桥过几辈子。人活不过桥,人老几辈子做的好事也比不过这桥的大善啊!
姐姐没有读过老子的《道德经》,从来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想起姐姐,我就心疼。如果,姐姐有一天读到了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么创造的力量、思想的阳光就会包围住她了,幸福的感觉就会时刻伴随着她了,她,就不那么苦了。
老子一生多难,骑牛出关,从此,天地开阖,紫气东来,人间迎来了太平盛世。读老子名言,心头又是一番滋味,比如“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比如“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孔德之容,惟道是从”,还比如“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人生至理,比从前多了一层的参悟。再读李逸野草书的《道德经》,老子的那些名言仿佛在纸上活了过来,一笔一画起起落落,一佛一魔是是非非,一字字,一对对,宛如一行行白鹭在青山绿水之间云游,空灵,飘逸,一两声鸣叫,也散落在水墨四散的旷远的山野里。
李逸野也是河南人。老先生祖籍重庆垫江,河南开封人,今年86岁,参加过抗美援朝,当过新华社记者、《开封日报》编辑,诗书画堪称“三绝”,性耿直,文傲骨,为文写的是旧体诗,书法习的是怀素草书,皆上品,是郭亚东的书画老师。2013年至今,我在编辑《海外文摘》文学版杂志时,郭亚东推荐来老先生的《飒飒十月》等书法、中国画作品,还有其诗词《咳唾集》、《盘龙石》等大量诗歌、诗词作品,主题鲜活,角度独特,传统文化功底深厚,字里行间有节奏,有画面,有传说,有自嘲,典型的中国文人画,文人字,题跋颇具大家气魄,我从中选发了不少,发表之后,读者反响很大。想想,一个86岁的书家,看遍人间沧桑,尝尽人生百味,依然老树繁花,一心向春,诗书画创作呈“井喷式”,篇篇件件上品,恐怕我们只有艳羡了。
是什么成就了这样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书家?我不得而知,只能从他的人生简历中找寻答案,后来,我找到了他还有一个笔名,叫“老头”。哎呀,“老头”不就是河南土话中的“爹”吗?“爹”不就是“老子”吗?原来,李逸野先生拿来自嘲的一个笔名,竟然隐藏了一个书家、一个遥远年代走过来的传统文人。
居京多年,我在不同场合时常会遇到河南老乡。见到老乡,两眼放光,见到老乡,亲得没法说,连路都不会走了,是啊,我们太爱太爱那个地方!我对“上善若水”的联想,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是水,积善之水,第二个想的是桥,那座善德桥。几千年的岁月长河中,画出了一条老子的弧线、一条墨子的弧线、一条李逸野的弧线、一条郭亚东的弧线、一条姐姐的弧线、一条我的弧线,若干条河南人的弧线,慢慢地,慢慢地,连成了一个故乡的轮廓。
此一刻,故乡大地春回。如果,姐姐能读到老子的《道德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