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顿的夜,在百度上查资料,抬眼看到辛弃疾的一句词,便睡意全无。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辛弃疾·贺新郎)。
他在说,李陵。我在想,李陵。
隔着漫长的风尘岁月,凝视着这个越行越远浸透着浓重悲切的背影,我几欲开口又几度哑然,深刻的疼痛压迫我继续沉默,却又不愿沉默。深沉的夜,我敲下这些拙劣的文字,为了成全自己,为了千百年前,那个一去不回头的大汉青年。
我执著地心疼这个变节将军,在他身上纠结着太多我们一代人不用思考不用面临的大命题,忠诚与背叛、国家与个体、军人与文人。他穷尽一生在国恨家仇中艰难地挣扎抉择,诵着千古美文《答苏武书》,心中有无可言状的感动,牵筋动骨的痛楚。李陵,名将李广之孙,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背负着沉重的梦想:光复李氏将门的荣耀。他带着梦想踏上了征程,也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他是掌权者的一名弃将,五千步兵深入沙漠他能掌握的只有死亡。血战到底,箭已经射光,没有屏障的三千汉军聚居在峡谷之中,巨石滚滚而下。头上是数万匈奴骑兵,箭如飞蝗。时隔千年我仿佛还能轻嗅到那晚的凄冷和血腥,心头轻轻地发颤,不是来自于战争的残酷,是对人心冰冷的绝望。汉武帝、路博德还有更多妨功害能之臣静静地等待着他的死亡。可他却选择了活下去,或许是为了保留他视为兄弟残兵的性命,或许是为了等待机会为大汉尽力。总之他降了,他违背了当权者定下的游戏规则。所以说了几句公道话的司马迁被施宫刑,所以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
当他被汉武帝像鱼肉般送人宰割五千步兵深入沙漠弹尽粮绝忍辱投降,为什么还会呼呼如狂,自痛负汉?当汉武帝轻信他人之言夷其三族,为什么他却冒着生命危险为汉家清除一大隐患?当单于对他礼遇有加封王纳婿,为什么他还要自请到偏远之地?当他带领三万匈奴精兵追击汉室疲军,为什么会转战九日无功而返?
“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在生死存亡的一瞬间,他在想的依旧是为汉室忍辱负重,即使被大汉推上祭坛,夷三族,他对大汉失去归属感,心灰意冷,他生前从未参与对汉朝的侵略甚至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更不必有愧于任何人。相比李陵事件后“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 他在大汉王朝前可以站得坦坦荡荡,可他终究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太难的路,他没有殉节成为流芳千古的英雄,他的汉家心太重太重,他又无法成为卫律一样简单意义上的降臣,他给了自己最惨痛的精神折磨,终日承受良心的折磨,永远地被命运放逐。千年时光追溯而来,这个背叛者被儒家君君臣臣的迂腐打上太过荒凉的底色,得到的温暖太少太少。“一国之立也,必倚忠义;一人之立也,必知尊严”。有人说李陵之降也,其情固可原之,其责则断不可免。而正是在他身上这种情和责被杂糅于一处如此难于明晰分开,使得当我们把目光投向他并细细察量时,才发现要想看清他那个独特的世界,又该有怎样的艰难!这种艰难,不但源于对其一生之苦难与不幸的深深同情,和对其失足之怜惜之矛盾的无奈沉吟,更也是对两千多年来多少兴亡旧事的悲凉的叹惜。然而青史一页页,不就是如此写就的么?即便到了今天,我们仍能看到逝去的旧影,似乎仍如幽灵般在眼中晃动;眼前的一幕幕,虽被包装了新鲜的色调,然而偶一沉吟,却总让人心里怦然一动,总觉得它们似曾相识。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
远去的,李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