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8月6日A14版)
下午,周天杰在菜园里拔辣椒棵子。过了中秋,辣椒不再开花,不再结新的辣椒,他要把日渐衰老的辣椒棵子全部连根拔起,腾出地来,准备种蒜。长了一春又一夏,辣椒的根扎得很深,抓地抓得很紧,要把辣椒棵子拔掉,得费一把子力气。周天杰的岁数超过了60,人老得像一棵老辣椒,气力逐渐减少。他一只手拔不掉一棵辣椒,须两只手都上去,才能把一棵辣椒拔掉。这样说来,他每拔掉一棵辣椒,所费的就不是一把子力气,而是两把子力气。他两手抓住一棵辣椒的下半部,憋足一口气,身子往后挣,屁股往下蹲,吭地一下,才把辣椒棵子拔掉了。由于惯性的作用,拔掉辣椒棵子后,他会不由地后退两步,几乎蹲在地上。拔掉辣椒带出土,每拔掉一棵辣椒,地上都会带出一窝膨松的新土。新土里有辣椒断裂的白色的根须,还有刚刚抖落的辣椒的叶子。叶子上爬有一只和辣椒叶子颜色相同的青虫,叶子落地时,青虫与叶子相脱离,青虫掉落在新土旁边的地上。青虫靠吃辣椒和辣椒的叶子为生,辣椒棵子突然被拔除,青虫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条件,它顿时恐慌起来,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它躺在地上打滚撒泼,似乎在大声喊叫:我没法儿活了,还我辣椒,还我生存的权利。周天杰看到了在地上翻滚的青虫,他想到的是他喂养的几只鸡,要是鸡在跟前,会把青虫当作一口活食儿吃掉。有心把青虫捏起来,送到鸡笼子那里喂鸡,想到青虫太小了,还不够招惹公鸡或母鸡的馋虫呢,就罢了。去掉辣椒棵子的遮蔽,周天杰还看到了一两个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地上的辣椒。辣椒已经坏透了,一层灰白色的薄皮,里面包着一兜浆水。他没有尝过坏辣椒,不知辣椒变成一兜浆水时,是不是还有辣味?
拔掉辣椒棵子后,周天杰并没有马上把辣椒棵子扔掉,他还要把上面剩余的辣椒摘一摘。辣椒的叶子还是青的,辣椒有的青,有的红,还有的半青半红。辣椒长得不算大,可每一只辣椒都辣味十足。周天杰最看不惯矿街上卖的那些辣椒,辣椒长得很大,皮肉很厚,掰开用舌头一舔,是甜的,一点辣味都没有。男人挤去了蛋子儿,就不再是男人。辣椒变了种,变得没了辣味,还叫什么辣椒呢!吃那样发甜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思呢!周天杰特意从老家找来辣椒种子,他种的辣椒还是一摸就辣得沾手,一吃就辣得沾嘴,能从前门辣到后门。他身旁放有一只用五彩炮线编成的小篮子,他把摘下的辣椒放进小篮子里。等辣椒棵子全部拔下,辣椒全部摘光,他会让妻子把红辣椒串成串儿,挂在墙上晒干。把青辣椒放进坛子里用盐腌起来,腌成咸辣椒,等冬天下雪的时候吃。
摘辣椒时周天杰闻到了散布在空中的辣味、青味、腥味、还有一种苦涩味。这种苦涩味只有摘罢园时的辣椒才有。不用说,这种苦涩味也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土地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里面含有多少种味道,恐怕谁都猜不透。也许人世间所有味道都在土地里蕴藏着,就看你需要什么味道了,你种甜瓜,它就给你甜味;你种苦瓜,它就给你苦味;你种西红柿,它就给你甜中带酸的味;你种蒜呢,它就给你不同于大葱和辣椒的另一种辣味。
周天杰家住在一楼,他把楼前面的一块空地开垦起来,并用从矿上木材厂讨来的板皮栅起来,种成了自家的菜园。菜园里除了种有他爱吃的辣椒,还有茄子、黄瓜、西红柿、豆角、韭菜、荆芥、苋菜等。矿街的菜摊上卖的有什么菜,他的菜园里差不多都有,想吃什么菜,到菜园里现摘就是了。不少人家把买来的菜放在冰箱里,为的是让蔬菜保鲜,防止蔬菜很快坏掉。周天杰的蔬菜从来不往冰箱里放,只让它们长在菜园里。长在菜园里的菜从来都是水灵灵的,十天八天都不会坏。这样一来,他们家就不用到矿街上买菜,就把买菜的钱省下了。下过一场雨,黄瓜和豆角结得吃不完,他摘下黄瓜、豆角舍不得白白送人,就拿到矿街去卖。黄瓜一块钱两根,豆角两块钱一把,他家吃菜不用花钱不说,种的菜还赚了钱。秋天的阳光黄黄的,照耀着菜园里的一切。种在栅栏周边的玉米结了穗儿,向日葵低下了头,鸡冠花的“鸡冠”成了紫红,像是喝多了酒。从板皮栅栏外边攀栏而入的是一些野生的牵牛花,它们不仅翻过了栏头,还在栏头上方举起了“喇叭”。“喇叭”是粉红色,上面走着一些白筋。“喇叭”做的是吹奏的样子,但它们始终没有吹响,早上把“喇叭”打开,傍晚就把“喇叭”合上了。也许它们从来就没有准备发声,天生就是沉默的“喇叭”。
公鸡在鸡窝里叫起来,它一叫声音就很大,好像有人要杀它一样。周天杰扭脸一看,见孙子小来不知什么时候潜到鸡窝那里,打开鸡窝,正伸手往外掏公鸡。鸡窝里一共养有四只鸡,三只母鸡,一只公鸡。男人和女人相比,女人长得好看一些,穿着也漂亮一些。而公鸡和母鸡相比,公鸡的羽毛要华丽一些,身手要矫健一些。周天杰喝道:小来,你干什么?把鸡放下!
公鸡听到了援声,像是找到了后台,叫得更加厉害:救命啊,快救命啊!它不仅大声喊叫,还使劲拍打翅膀。
小来没有答理爷爷,他拽住公鸡的一条腿,正使劲把公鸡往窝外拽。
爷爷提高了声音,他的声调似乎比公鸡呼救的声调还要高:小来,你个臭小子,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小来这才说:我拔几根鸡毛。
拔鸡毛干什么?
做毽子。
你给谁拔的?谁让你拔的?
我自己想拔的。
胡说,一定是别人指使你拔的。你要是敢拔鸡毛,我就把你的脑袋拔下来!小来的爸爸在井下遇难后,周天杰接过了儿子的责任,对孙子倍加爱护,也相当严厉。
黑白
第一章 没了儿子(上)
小来知道爷爷雷声大,雨点儿小,不会拔他的脑袋。他不管公鸡如何撒泼,挣扎,还是把公鸡从鸡窝里揪出来,摁住公鸡的脑袋,把公鸡尾巴上绿莹莹的鸡毛拔下了几根。让小来没想到的是,当他把公鸡松开时,公鸡竟然在他手上啄了一下,把他的手背啄出一个血点儿。咦,反了你了,你竟敢叨老子!小来正要把公鸡报复一下,见爷爷拿着一棵辣椒向他走来,只好暂时放弃对公鸡的报复,赶紧跑掉了。他打得过两条腿的公鸡,打不过两条腿的爷爷。目前来说,他对付爷爷的办法只有一个字,那就是跑。除了跑,还是跑。他已经试验过多次,爷爷人老腿老,每次都追不上他。好比爷爷是一头老狮子,“老狮子”的威风还在,吼得还很响,但奔跑的速度已经不行了。
周天杰没有追孙子,说好小子,你就捣蛋吧你,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周天杰家的房子是三居室,两间在阳面,一间在阴面。原来,向阳的两间,一间有窗户,一间有阳台。有阳台的那间虽说有窗有门,但阳台上有半人高的水泥护栏拦着,家里的人并不能直接走进菜园里去。周天杰到菜园里干活,要么出家属楼的北门,绕一个大圈子,绕到菜园里去;要么跨上阳台的护栏,从护栏上跳下去。见他翻护栏,孙子小来也学着往护栏上爬。结果有一次,小来从护栏上摔下去,摔在放在护栏下面的一只水桶上,把额角磕破了。周天杰把自己的腿跑断摔断都没什么,宝贝孙子可不能受到任何伤害。他之所以坚持活着,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孙子,为了把孙子这个独苗养大成人。儿子没有了,若孙子再有个好歹,他还怎么活呢!孙子额角受伤,把他心疼坏了。他找到矿上工会的洪主席,还没说话,先哭了一鼻子。家里每次遇到困难,他不找别的领导,都是直接找洪主席。矿上一次死了138个矿工,留下100多个工亡矿工家属户,如果每户家属遇到困难都去找矿长,矿长肯定应接不过来。矿上专门作了研究,要求每个矿级干部和每个科室的一把手,都要负责联络安抚几户工亡矿工家属。周天杰家归洪主席分工联络,家里有什么事儿,周天杰只能去找洪主席。洪主席还很年轻,才30多岁。一见周天杰落泪,洪主席叫着周师傅,要周师傅别哭,有话只管说。他还从纸盒里抽出两张面巾纸,递给周师傅,让周师傅擦泪。每次找到洪主席,周天杰不吵也不闹,只是掉眼泪。儿子遇难时,妻子哭,儿媳哭,妻子和儿媳都哭得昏倒在地,悲痛欲绝。他咬牙忍着,倒是没怎么哭。不料天上有云,地上有水,早哭晚不哭,晚哭早不哭,他像把泪水攒下来了,只要一提到儿子,他就悲从心来,禁不住想落泪。他也看出来了,年轻的洪主席很重视他的眼泪,他每次落泪都能收到不错的效果。这次也是一样,当他说了情况,向洪主席提出,希望矿上帮他家把阳台上的钢筋水泥护栏拆掉,打通住室和菜园,能从屋里直接走到菜园里。洪主席说,这事儿不难解决。他找到矿上的施工队,不但帮周天杰家拆除了护栏,把护栏拉走,还在阳台与菜园连接的地上砌了两层台阶。没有了障碍,周天杰到菜园里种菜就方便了,家里人到菜园里摘菜也方便了。汤锅里需要下什么青菜,临时到菜园里摘都来得及。
周天杰又拔了几棵辣椒,妻子老吴到菜园里来了。老吴走到周天杰跟前,回头朝住室看了看,小声对周天杰说,他们的儿媳妇郑宝兰睡过午睡之后,一声不吭就出去了,不知道又到哪里去了。周天杰不说话,继续从辣椒棵子上往下摘辣椒。他的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两个眉头像卧着两个辣椒,而且是红辣椒。老吴老是盯儿媳的梢,老是向他打儿媳的小报告,一听就让他心烦。他从辣椒棵子上摘下一个辣椒,见辣椒被虫子咬过,甩手就把辣椒扔掉了。他没把辣椒扔到篮子里,扔到了老吴脚边的地上,差点砸在老吴的脚面上。老吴问周天杰为什么不说话,是聋了,还是哑了?周天杰说: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是她的自由,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一家人在一块儿住着,不管她去哪儿,总该跟家里人说一声吧。拴住人拴不住心,我看她是越来越野脚了,打圈子的母猪都没有她野脚。我早就把她看透了,她迟早得走,这个家她早晚守不住。
放屁,你怎么知道她守不住!只要你守得住,她就守得住。
老吴怔了一下,被丈夫呛得几乎含了泪,她说:我说的是她,你怎么拐到我头上来了!
不拐到你头上,还能拐到狗头上。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就是记不住。你想让她守住,她就守得住。你不想让她守住,往外推她,她就守不住。好了,别操那么多心了,帮我拔辣椒棵子吧。
我拔不动。
等哪天把我气死,你就拔得动了。
你别说这个,不等你死,我先死。我早就活够了。
你想先死,没那么便宜。都是男人先死,女人后死。他把一棵拔下来的辣椒递给老吴,让老吴帮他摘上面剩余的辣椒。他的目的是把老吴留在家里,留在菜园里,不让老吴到处侦察儿媳的行踪。
儿子没出事之前,他们这个家庭应该说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周天杰作为一个钻了30多年黑窟窿的老矿工,除了受过两次轻伤,身上留下两块煤瘢,直到退休,他不缺胳膊不少腿,还是一个能跑能跳的全活人。他退休后,儿子顶替他参加了工作。他领着一份退休工资,在采煤队上班的儿子,所挣的工资比他的退休工资多得多。有一个月,儿子所在的采煤队夺了高产,儿子一个月就挣了8000多块。他们用攒下的钱在矿上的家属院买了房子,为儿子娶了媳妇,接着又添了孙子,该有的都有了。周天杰的老家在邻县的农村,在矿上买下房子之后,他让妻子到矿上来了,把老母亲也接到矿上来了,等于从此与农村告别,一家人都成了矿上人。每个矿也是一座城,不算大城,也算小城,矿上人也算城里人。周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千年的农根根连根,周天杰做梦也没想到,到了儿子这一辈,他们家把农根拔掉了,成了城里人。趁儿子上白天班,儿子傍晚下班后,他有时会陪儿子喝点小酒儿。他一再跟儿子碰杯,说来,咱爷儿俩干一杯。酒喝上头,他把自己比成井下工作面支撑顶梁的一根木头柱子,说自己这根柱子老了,朽了,不顶用了,只能撤下来,由儿子这根新柱子顶上去。在井下是这样,在家里也是这样,以后他不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儿子才是家里的顶梁柱。跟所有当过矿工的父亲一样,周天杰也曾一再嘱咐儿子,要灯上长眼,头上长眼,心里长眼,时时处处注意安全。有了安全,就有了一切。没了安全,一切都会完蛋。他向儿子传授自己没出过重伤事故的经验时,不惜贬低自己,说自己的经验只在一条,那就是怕死。只要一到井下,他的每根汗毛都竖着,随时准备接收危险信号。只要发现哪里不对劲,他拔腿就跑。那时流行一个口号,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怕苦可以,要他不怕死,他绝对做不到。他成天价想的是,他要是死了,他的老婆怎么办呢,孩子怎么办呢?光说大话没用,小话才有用。只为着自己的老婆孩子有个依靠,他也得好好活着。他对儿子说,人人都怕死,怕死不为丑。皇帝老子怕死,妖怪也怕死。妖怪要是不怕死,就不会老惦着吃唐僧的肉,老追求长生不老。儿子在矿务局上过技校,安全生产方面的知识比他懂得多。儿子的品性也很好,是个乖孩子。儿子让他放心,说他会注意安全的。为了让爸爸相信自己,儿子又主动喝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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