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之池,可以沤麻。”这是《诗经·陈风》中的记述,可见沤麻的历史已经很悠久了。陈地就是现在的河南淮阳,离我的老家很近。如今又是沤麻时节,不禁让我想起那年的沤麻往事。
那年,我高考惨败,离分数线差100多分。放榜后,我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整天蒙头大睡,既不看书,也不干活。母亲一筹莫展,一个劲儿地伤心抹泪。父亲看了只是摇头叹气,什么也不说,背着手踱步。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父亲丢给我一把镰刀,说:“走,沤麻去。”我应了一声,下床穿衣提鞋,抓起镰刀跟上父亲出门了。
虽然已是初秋,但外面的太阳仍很毒,照得我头晕目眩。父亲一生爱地,不肯让一分地荒弃,他在责任田地头的路沟里,种了一沟的黄麻,眼下麻已成熟,需要收割水沤。
我跳进沟里,用镰刀把黄麻放倒、扎捆,由于沟深且陡,上上下下搬运黄麻非常费力,而且沟里不通风,热气蒸人,干了一会儿,我汗流浃背,黄麻刺在我的胳膊和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只感到火辣辣地疼。我嘟囔了一句:“为啥把麻种到这种地方?”
父亲说:“麻秆脆,稍微用力就能折断,如果种在平地上,一阵大风就能刮断,根本长不大。沟里因为能避风,而且聚水聚肥,麻长得粗壮。”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和父亲把麻收割好,装到车上,拉到村里的坑塘边。
种麻容易沤麻难。沤麻就是将麻秆密闭在水里发酵,获得麻纤维制绳。在农村,沤麻是一项脏且累的活,劳动强度大,效率低,要在齐腰深的坑塘里干上几个小时。
沤麻前需要打桩固定,父亲脱了鞋,踩着塘底的污泥下到齐腰深的坑塘中央。我问:“在水边不行吗?为啥要到那么深的地方?”
“秋天里水越来越少,塘边很快就见底了,只有塘中央才能让麻完全泡在水里。”父亲说。
听了父亲的话,我也脱了鞋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塘中央,把一头削尖的木桩扎进塘底的淤泥里,父亲举起斧子奋力打桩,毕竟上了年纪,父亲有点吃力。我有点心酸,接过他手里的斧子,像发泄一样用力把木桩钉在坑塘里,直砸得水花飞溅。
打好桩后,父亲来到岸上,把麻一捆捆拖到木桩边。我尽量弯着腰,双手摸索着把麻贴着坑塘底拴在木桩上,由于水太深,一不小心呛了几口水,污浊的坑塘水呛得我咳出了泪。
好不容易拴好麻后,我正想在岸上歇会儿,父亲说:“去找几块石头,把麻压住。”
我问:“为什么?”
“麻秆疏松,没有吸水前比水轻,不压住会漂上来,等它吸饱了水就会沉在水底。”父亲说。
等干完了这一切,天早黑了,我和父亲才收工回家。
半个月后,我和父亲又来到水塘边捞麻。完全沤好的麻又沉又臭,我强忍住恶臭,一捆捆把麻从木桩上解下来,搬开上面的石头,吃力地提出水面拖到岸上。父亲把麻皮从麻秆上剥下来,在水里一遍遍漂洗,冲去乌黑的淤泥和污渍,直到洗出白亮的麻,我躺在地上,凝视着父亲忙碌了一季的劳动成果。洗净晾干后的麻柔软坚韧,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搓成麻绳后坚固耐磨,防虫防霉,而且不怕水浸日晒,弹性小,承重多,能用上数年不断,在农村用途很广泛。
转眼到了9月,本想外出打工的我又一次坐在高三教室里,像生长在沟底的麻,每天努力向上迎接太阳,重新开始我人生的第二次涅槃。经过一年的煎熬,我如愿考上了大学。每当坐在阳光明媚的大学校园里,眼前总是浮现当年和父亲沤麻的情景。多少年后,我觉得人在低谷的时候就像麻的境遇,浸在漆黑冰凉的水里发酵,又压上重重的石头,经受低温、缺氧、黑暗、污浊和重压的磨砺,水浸让它防霉,黑暗让它白亮,污浊让它清香,重压让它耐磨。人生也应该像沤麻,在苦难和挫折的包围中,一切的怯懦、彷徨、失意、消沉都像麻的果胶一样腐烂于无形,只留下意志和精神坚韧如麻。